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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景之面露愧色:“当年的折子,臣并不知道。李相总览军机,想必比臣更清楚个中底细。臣领户部尚书事不久,李相忽然叫臣到私邸去,问臣知不知道空印文书的事情。臣并不知此事,吓了一跳,户部惯例,地方填抄开支用度,报到京城,由户部总览。臣当时觉得十分不妥当,问李相是否要在户部彻查此事。”
皇帝的指节不经意地叩着御座上那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他在屏息思考。
徐景之接着道:“李相说,这是京中惯例,不必追究太细。户部有计算出入,倘若叫计吏又回到地方,重新核算,一来一去,朝廷的帐越来越拖延,不是善政。臣心里虽然有不满意,可是……”
“可是什么?”皇帝被他的说辞绕进去了,忍不住追根究底。
徐景之叹了一口气:“回到家中,臣得知,家里的妇人半月前受邀和几位同僚夫人结伴出游,途中李相的夫人主动提出,她家里的独女与我膝下长子年岁相当,要两家结为姻亲。臣妇告诉臣时,两家已私自交换了信物,这门亲事在京中闺秀夫人的圈子里,已传播开了……”
“世上竟有这样蹊跷的事。”皇帝淡淡一叹,“朕也算开了眼界,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似乎很不寻常。难道是李相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只是偶然也未可知,妇人自作主张,在所难免。”
徐景之面露难色:“臣大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臣不久后被调离户部,空印文书的事情是否解决,臣也无从得知。如今东窗事发,臣悔不当初!臣虽未参与其中,可是毕竟是知而不报。当日因着儿女姻亲缘故,藏私惜身,不能进言君上,更是臣的失职失责。臣请陛下彻查此事,治臣失言之举,好让臣亡羊补牢!”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徐景之揣度,他大概是愣住了。眼下他把话说得这么光明坦荡,自然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这些年在官场,他做一条曳尾涂中的泥鳅,也惯娴熟了。
徐景之幽然地想起当日真正的情景,多年前,空印文书首次被人检举弹劾,御史台的同僚在酒楼酬唱时,悄悄递话。半月后,李禹正问他详情。徐景之当日同样以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撇清了关系。
李禹正当时又是什么心态呢?两家毕竟刚刚谈下了儿女亲家,难道他李禹正就没有一点私心,膝下的独女加入富贵之家,享受酒肉膏粱的日子,为人父母,谁没有这点私心?将错就错,糊涂度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徐景之深谙做人不可能没有弱点,况且,他一向做的干净,不久就自请调任。
天子终于开口了,他说:“你今日这样坦率,实在叫朕惊讶,不过抱隐顾私,藏匿罪污,同样有罪——可不是轻罚,还有你长子那一门亲事,若是朝廷公开审案细节,叫天下知晓这门姻亲竟然是为了遮掩李相的罪行,不知徐卿的长子同他的新妇,当如何自处呢?”
徐景之沉默不语,似乎也很为难,终于战战兢兢地答道:“这一门亲事,原本就动机不纯,有失忠君大体。倘臣家门将错就错,流传后代,不能肃清门风,有失朝廷体面。”徐景之偷偷揣摩皇帝的神色,又自觉话说得太残忍,难免惹得皇帝怀疑,“只是那新妇被休弃了,也着实可怜,臣愿给她重备嫁妆,再适他人……”
皇帝听了这话,忽然站起身来,唤道:“李氏女,你对此有何异议?”
帘后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一双镶着珍珠的鞋舄漫步而出。
道柔自帘后走出,直直地盯着皇帝的脸。
他站在大殿中央,半边脸在日光中,殿柱的影子投在另半边脸上,噙着胜利的微笑,快意不已地注视着面前这一出闹剧。
徐景之在御座下跪着,脸色煞白。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女人,不是已经被悄悄赶回家门了吗?这几日,听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锁院门,不与外界来往。
徐景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道柔面无血色地走到他面前。
“公爹——”她福了福身,“这是妾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
“妾无德薄福,不堪为徐家妇。还请当堂弃绝,勿为妾作再适打算。”
道柔转过身来,正视明堂上的天子,他斜倚在御座上,玩味地欣赏眼前这一出家族闹剧。
他要她不仅绝望,而且心灰意冷,世上不仅没有出逃的路,就连仅剩的至亲,也要权衡利弊,将她弃如敝履。
原来,咀嚼她的痛苦,是这样一件叫他心满意足的事情。
道柔失力地跪倒下来,冲着殿上天子,用力地挺起背脊:“妾父亲死后,朝廷奉命保护李宅,当时查抄记录,妾想,陛下关切感念父亲的辅国之举,当时必定检查得一应俱全。”
皇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女人,刚刚被夫家亲口扬言休弃,看上去一阵风都能把她刮倒,脑子倒还清醒得出人意料。
“李氏族人,大多告老还乡,做乡间士绅,名下田产宅院皆可彻查。倘若妾身父亲真有贪墨之举,空印文书造出的多年亏空,钱去了哪里?帐如何平上?”
她的声音在发抖,笃定地抬起头,望着他:“请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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