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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半,休马终于明白了,尤天白所说的话可能有很多谎话,但是“会玩”这点,绝对不是撒谎。
先不说他对年轻人喝酒游戏的接受程度之快,酒瓶子在他手里就像是乐队主唱的话筒,没有年轻人对瓶吹的猛劲儿,也没有中年老男人错把纯生当拉菲的油劲儿,很自在,很从容,无论输赢——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下风的时候,无论是玩笑还是有游戏他都得心应手。
不过玩笑话顺手,这点当然毋庸置疑,休马在路上已经见识过了,年龄差距在,社会阅历在,尤天白要想把二十岁不到的孩子逗得开心简直易如反掌,同样的道理,想把人惹生气也相当容易。
就像现在,每次把一圈人惹得吃吃笑时,他总会抬头望自己一眼。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尤天白不止是来玩的,更是来砸场子的。
分开三天,他不知道尤天白找没找他,也不知道尤天白要怎么找他,总之收到那条看似是在挽留的短信时,他没给人一个台阶下。
尤老板是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呢?
有时候休马觉得他视脸面为无物,黑土地上,大众浴池里,飞檐斗拱下,尤天白的一颦一笑都透露出对世俗道德的不屑一顾。心中没有全球变暖,脑中没有金融危机,和每个到了年纪后像是打开了博学大门的男人不同,尤天白对于世俗世界的观察仅在于和其他博学分子遇上时。休马曾亲眼见过他在停车场和一个不至于衣衫褴褛但实在朴实无华的保安就南非钻石的开采高谈阔论两小时,之所以要注意保安的衣着,是因为他谈话里的架势简直就在暗示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里都是女婿开采回来的真金白银,尤天白在这场只有一个观众的演讲中,扮演了一位极为称职的听众。
休马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直到保安大手一挥免下他们三天的停车钱。尤天白带着他,极为潇洒地让路边烧烤摊摊主大烤六串土豆片。
“好玩,好玩就完事了。”尤天白把三串分给休马,如此说道。
或许疑问他好不好面子不准确,应该考究他到底在不在乎世俗。
大多数时候休马觉得他是一个与世俗毫无瓜葛的人,不仅是他不被世俗接受的取向,更是他由不被世俗接受而带来的自由,自由的生活,自由的孤独,自由的无依无靠。但他有的时候又很俗,俗到信命,信风水,信到了一个地方先去找地头蛇。
甚至还会俗到和他这么一个离家少爷置气。
在这边愣着神思考人生道理的时候,一杯酒忽然被推到了眼巴前儿,他一抬头,对上了那结巴的一张笑脸:
“别,别愣着啊,咱输了,该喝——该喝了!”
这是同行人主动劝的酒,尤天白虽然从发丝到鞋跟都在说着跟他憋气,但从始至终没有灌过他酒——这似乎是一种年长者的天然直觉,即所有的年轻者都不胜酒力,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他推出去。
但是当尤天白和他站在两个方向时,年长的似乎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休马完全没听懂他们是怎么输的,总之就是要喝,不是不领尤天白的好意,只是作为这场憋气事件的主始者,又大动干戈摆了排场,也不能不给其他人面子。
也不能在北京人面前丢东北人的面子。
“我干了,你们随意。”休马把杯子举到脸前,四下示意,接着痛快地一饮而尽。
酒下肚,欢呼声在耳边,紧接着休马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这杯酒不是从成箱搬的低度数洋啤酒里倒的,而是单独点的,度数绝对低不了,涩味下去,热流上头,他在尚未抵达胃部的酒液里恍惚了两秒,接着感受到液体沉重地坠向小腹。它仿佛是有重量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直到他把酒杯撂回桌面,接着下达命令:“继续!”
短暂的沉默马上消失了,酒桌上重新充满了那种专属于年轻的、无所顾忌的狂喜。人像飓风,休马坐在飓风眼上,听着呼啸声在自己耳朵里穿过去,而他自己岿然不动,他意识到他开始醉了。但一定看不出来,他是那种喝多了也不上脸的人,只会看似清醒地发疯。
不过尤天白在看他。
这一刻,休马知道自己已经拿了不合适的剧本,他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之眷侣,在外人面前强装互不在乎,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所谓的关系也好爱也好,从来没被承认过。
今天酒吧的人不少,仿佛整个佳木斯的夜生活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卡座之间贴得紧密,有人欢笑,有人唱歌,还有人在酒后疯狂地抽泣。没人会想他之所想,在乎他之在乎。就像现在,酒精上脑,喧闹依旧,休马不知道该用百分之几的力气去表现得正常,隔壁一桌又适时爆发出了骚动声,但这次可不是什么欢呼雀跃,而是有人吐在了酒桌下。
泼溅声,呕吐声,还有一阵桌椅挪动声,临近的人仿佛听到下网声的鱼,纷纷四散开来。余温波及到这边,某个人向着休马这边靠,可他此时的眩晕程度已经容不下再增加一度别人的体温了。
休马当场站了起来。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在他身上。
“去洗手间。”
他木然转过脑袋,宣告了一下去向,接着非常平常地走出卡座,迈进走廊,关上洗手间大门的那一刻,他的腿软得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酒的度数确实有点高。也可能是来之前没怎么吃东西,也可能是因为心情,休马短暂二十年的人生里没什么喝醉过的经历,他双手支在洗手台上,但空对着镜子又太沉闷,他开了水龙头。
热闹在外头,音乐声远得像在梦里面。
卫生间里一直没人,他盯着水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抬头时稍微清醒了点。旖旎如红灯区的暖色光里,他的表情看起来像刚杀过人,或者正准备杀人。
但是在实施犯罪前,他忽然感觉有点想放水——肯定是那二两猫尿惹的祸。
遥远如梦里的音乐声中又传来了一阵笑,估计外面的人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尤天白大概也在八面玲珑,不得不说他和小孩子也很玩得到一块去。休马的嘴角向上抬了抬,似笑非笑,他迈着仿若新生一般的两条腿,找到厕所深处的小便池。紧接着,他意识到身侧站了个人。
尤天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双手插着口袋,直面正准备解开裤裆的少爷。
“你,”休马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尤天白一抬眉毛:“你醉到没有时间观念了?”
他们闭嘴的间隙,厕所外适时传来一阵欢乐和谐的笑声,仿佛给他俩的无聊对话添加了一点情景剧专属的罐头笑声。
休马当机立断,把解到一半的裤子重新提了上去,转过脸,这是继他从松花江岸逃走后两人第一次正式的对视。一对一的,没人影响的。
“你跟过来干什么?”他问尤天白。
暗粉色的灯光里,尤天白耸起肩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怕你被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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