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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喧声复起,役吏水火棍点地,连喝“肃静”,众人方安静下来。
“知县大人,他承认了。”周缨停顿片刻,接道,“永昌十三年,我县重录户帖,杨泰为我所录姓氏为周,既不随父也不随母,实为世所罕见,对外只称我为抱养,实是嫌我贯他姓晦气,兼我母亲苦苦哀求,故才如此。此事当时村中乡邻也曾私下议论过几年,今日我将答案公之于众,是非论断,大伙心里自有判断。”
堂外有同村村民出来作证,纷纷说此事诡异,早年间从未听杨泰提起过这丫头乃是抱养,村民们也都将周缨视作杨家骨血,直到那年县上派人下来核验十年间人口变动情况并重录户帖,杨泰却正式为她录了周姓。
当时众人讶异,杨泰也不肯多说,反倒是后来同村民斗酒喝醉后说漏过嘴——“花了老子那么多钱,最后只生出个死丫头片子,跟着老子姓多晦气,就当赏她了”。村民们当时不知是何意,但杨泰当时醉得吓人,但凡有人追问就提起条凳要打人,模样可怖,至今仍有几人记得此事。
几人的证词和周缨所言互相佐证,堂下众村民既觉惊讶,又觉颇合情理,窃窃私语一阵,渐渐平息下来。
杨成和林氏惧怕堂官,低垂着头,生怕招来祸患,却时不时地转头往这边瞥上一眼,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周缨冲他们轻轻颔,示意他们安心,二人才重新怯懦地垂下了脑袋。
等书吏录完数名村民的证词,知县捋了捋长须,咳嗽清嗓,不疾不徐地问:“虽有几分合情理,但不过是推测,可有实证?”
“杨家家境窘迫,杨泰又是个酒鬼兼赌鬼,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名声稀烂,附近人家没有愿将姑娘嫁过去受糟践的。好不容易遇上杜家,因相隔较远不曾耳闻这些恶闻,又受天灾缺钱得紧,愿将杜氏许配给他,谁知杜氏身子太差,过门后不到一月即病亡,若消息传开,杨泰恐怕是一辈子老光棍的命,故将杜氏悄悄下葬,绝口不提。”
“恰好那年人牙子挟我母亲到了平山县,杨泰在赌桌上听闻此事,正巧当日运气好,赢了不少,又同庄家借了些钱,悄悄将我母亲买下,趁夜带回家,自此锁在家中。直至一年后,杜父亡故,杜氏兄长又憎恶杨泰品行不愿再与其有所牵涉,举家搬迁,杜杨两家自此断了往来,这桩往事才成了定局,彻底不为人所知。”
周缨微抿下唇,接道:“虽杜氏已逝十余年,出嫁前又极少露面,乡邻恐难辨认形貌,兄长又已远走他乡,难寻其回乡作证,但此事仍有铁证。真正的杜氏葬在杨家坪后山西南方位的竹林旁,杜氏幼时曾摔断过腿,右腿骨与常人有异,杜氏兄长应当清楚此事可以作证,而我母亲右腿未曾受过骨伤。另有一件,仵作验尸时想必已经知晓,我母亲为小脚,但青水镇地处深山以农为生,农家女子断没有裹足妨碍生计的。还请知县派人查验这两条线索,若我此言为真,则此事定然无假。”
知县沉吟片刻,吩咐胥吏立即去查,又问周缨:“姑且信你。但纵然此事是真,人死灯灭,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周缨抬眸望他一眼,对他这般迟钝并不意外,平静接道:“自然是与我的后两诉有莫大的干系。按《永昌律》,略人为妻者,婚姻离正,冒妄入籍者,还归本贯,子女归宗。既然买良人为妻者婚姻作废,户帖追毁,被略者削还原籍,子女归宗,那于律法之上,我母亲与杨泰并算不得夫妻,自然也不是杨固弟媳,我亦非杨固侄女,我们之间并无亲属关系。”
“因此,我诉杨固夫妇两罪,一是收取赵铁匠钱财,将我略卖与人为妻,此点杨成夫妇和赵铁匠的证词可以佐证。二是杀害我母,此事虽无其他人证,但杨成夫妇赶至时,我身无自由,不可能做到此事,况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数年,不可能无故弑母,此事只能是他二人所为。还请知县大人派人仔细勘察,还我清白。此外,既然非亲,并无减罪之故,案犯自当以命抵命。”
杨固虽不懂这其中律法上的弯弯绕绕,但听她这一通剖析也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才知方才情急之下着了她的道,作势就要扑过来打她,被人按住仍挣扎不止,怒目圆睁:“你这毒妇,和你娘一样,养了十几年都养不熟的白眼狼。”仍撒泼耍赖般往她身上泼脏水,“难怪能干出来杀害你伯母的事来。”
周缨并不应答,只安静地跪在堂中,神色平静。
崔述隐在人群之中,隔着远远看向她挺直的脊背,悄然退出嘈杂的人群,离了此处。
知县喝住状若疯傻的杨固:“你之说辞先前已经录过口供了,现下暂且不论。”吩咐赶紧将人押下去,随即下令,“今日鞫谳到此结束,退堂。”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和上章涉及到的相关律法参考《唐律疏议》《大明律》《大清律例》及部分古代司法判例档案,虽今人看来有不公之处,但当时更多是出于维护伦理纲常的考量。
第17章
◎大恩无以为报,周缨在此谢过。◎
堂审在一片喧嚣声中落幕,涉案众人被带回各自监室关押,围观百姓散去,平山县衙的正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肃穆。
如此又经两次勘验三轮堂审,二月廿七,缠绵数日的淫雨停歇,树木枝桠在泥土的腥气和鸟虫的鸣啼中悄悄抽了芽,翠竹山在夜色中悄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衣。
时已亥正,天际散落着几颗星子,周缨抱膝靠坐在潮得掉渣的土墙上,往窄小的气窗外看去,试图辨出她认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星宿。
杂乱的脚步声将思绪拉回,她抬眼往与普牢隔开的那道铁门看去,见狱卒拎着一个酒坛子歪歪扭扭地走进来,脚步虚浮,浑身酒气,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狱中只壁上点着一只灯芯将尽堪堪能照路的油灯,光线昏暗,狱卒看不清她的神色,冲她乐道:“你这小丫头运气倒还不错,没两日就能出去了。”
“怎么说?”
“你那邻居是个高人,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不知青水镇上有这号人物。写的那诉状是真厉害,当日堂审把咱们老爷和书吏都当场震住了不说,今儿个送文书的兄弟回来了,说卷宗送到通判案上,通判草草扫了一眼,当即便将诉状连读了三遍,紧接着就仔细研读了卷宗里的所有档案,现下已经同意咱知县老爷的初判,回令择日宣判了。”
“我邻居?”周缨右手扶在木栏上,眼睛连眨了几次,心中那个不合时宜的猜想再度跃出来,“不是你替我请的讼师么?”
“我哪有那能耐?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你不认得那人?”狱卒心说怪异,见周缨神色变幻几次终归平静,似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举坛灌了口酒,冲她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上下下请吃请喝了好几回,一回便是三桌席面,你托给我的十两已经花完了,我可没从中赚一个子儿。好在事情也算没办砸,这钱花得不冤。”
虽知这话里肯定有水分,但周缨并无心寻根究底,只是有些疑问还有待解答,正要再问,狱卒已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踉跄往外走去了,嘴里含着一口咸泪,咕哝着:“衙门嘛,有理无钱莫进来。我那妹儿啊,若当初能碰到这么个高人,是不是也不会背了冤屈,早早去了。”
狱卒所言果然不虚,两日之后,官府张榜宣判,杨固以故杀定罪,被判斩监候,杨成夫妇被释,周缨亦被判明随母归宗。
连日累积的湿寒作,林氏这两日生了场急病,状况不大好,周缨劝服杨成,雇车先送他们夫妇回去,而后自行前往义庄,领回周宛的尸身。
涉及命案,结案前不便下葬,官府虽以冰块保存,但毕竟死于非命又时日已久,常干这行的车马行都推说不祥,不愿雇车给她。周缨也不生气,只冷声加价,连加五次,掌柜乐得满脸开花,忙指使一个老鳏夫赶骡车过去,另指派两个伙计抬了门板去帮忙。
周缨坐在板车上,沿着春意蔓生的道路往回走,骡车咿咿呀呀的声响将她一颗心颠得轻轻起落,生出一段造化弄人的感慨来。
原本此时,她们娘俩儿应当已经行程过半,再捱上个把月就快到棠县了,阿娘或许很快就能见到阔别十七年的亲人。
可如今……
她抬眼望着晌午时分金灿灿的艳阳,随骡车一起摇摇晃晃的五脏六腑被无边的酸胀占得严严实实。
行至翠竹山脚,车道陡然变窄,骡车上不了山,车马行的年轻伙计坐地起价,预备大捞一笔,周缨盘算着这些时日的开销,正欲还价,山路拐弯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急切的脚步声。
杨成行在最先,肩上搭着一捆麻绳,开口说话时仍和平素一样不大敢直视旁人,只说:“阿缨丫头,咱来了。”
身后跟着的壮年男人们也七嘴八舌地道:“白事不请自到是传了千百年的规矩,丫头别同咱们客气。”
“以前吧,总有些风言风语,你们两家也不和睦,咱们也不敢和你们娘俩儿多来往。但怎么说也是地邻,咱们也算看着你这丫头长大的,更何况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总归是不一样,不能不管。”
说罢也不管周缨应不应声,一群肤色黝黑身材精壮的汉子上前将门板卸下,用绳索将草席固定好,粗着嗓子三言两语打了车马行的伙计,轮流抬着门板沿着崎岖的羊肠小路上山,汗如雨下也绝口不喊一声累。
周缨插不上手,只得先一步赶回家中预备茶水饭菜。才刚远远看见院门,便听得叽叽喳喳的人声,等她走近,里头热热闹闹,平素不爱与她来往的婆婶嫂子们坐了一院,清洗着刚从自家地里采摘的尚还带着新泥的蔬菜瓜果。
见她进来,院中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周缨在篱笆院门前驻足片刻,先前红得刺目的血渍已经不见踪影,染血的土墙也被人为抹平了痕迹。
须臾,她恍若终于神归其位,提脚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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