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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顿片刻,唇边的那抹笑愈显冷冽:“可你怎知,你之志就非我之志?你忍不住要做什么?”她似是极清楚他未明说的话,“你凭什么要阻断我选的路?”
“那你为何非要选这条路?世间路有千万条,坦途亦成百上千,你为何偏要想不开,一次次选这难行之路?须知蹈刃而行,必致履穿,而自取其祸也!”
“我已同你说过了,此亦我之志。蕴真亦算我半师,初学四书,我便与她探讨过巨室所慕,则民之所慕。凭什么你不相信我志亦如此?
“读书明理之路,是你引我踏上的。你的藏书楼,我在其间坐了整整十月,二楼那些你不允旁人碰的籍册,你写下的《临溪问渠笈》《民术》还有那些个策论,我全读了个遍。这明德殿里,帝王垂拱、黎庶悲欢的道理,口传心授,朝诵夕习,我听了近两度春秋。
“古来男子读圣贤书,萌远志考功名做高官以治天下。读着同样的书,我又如何不能萌生此志?更何况,我生于山野长于田间,比你更知民赖地生,亘古无改!”
如此铿然有力之言,当头砸向他。
崔述一时只觉心神俱颤,半晌难一言,几近凝滞地看着她。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念一转,不给他反驳的时间和机会,冲他笑了一下,接着试探道:“以你今日之地位,明明一定能保下我,却还这般着急,是不是怕——我是因不忍见你被宗亲针对,才决定以身试险?”
晨间已带熏意的风吹至,将窗棂吹得轻响了一下。
见崔述没有出声,周缨仍旧笑着,声音却低了下来,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怕,会因你致我遭难?”
“我所识得的崔三郎,向来不是个冷心无情之人,二郎遇刺,心内想必已自责愧怍不已,若再因己故,累我被责罚,恐更是心内难安。故而,忧之,惧之,惕之。”
这几日心系崔则的伤,田政上的事又一出接一出,本就劳神,甫一解决完,正欲回府稍事休息,又听得她这头的消息,仓促去找赵长俞,再转至此间,连日忙碌,不曾歇息过分毫,及至来时路上,满脑子都是如何转圜此事,如何有心去思虑缘由。
到此时,她这般一问,他顺着她的问题去回忆,下意识地想说,宫闱一旦落钥,里间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他生恐干涉不及,如何能不怕?
但奉和分明已告知于他,肃王并未获准进宫,她昨夜绝无可能因此事受责。
他这般仓促赶来,无非是关心则乱。
或者,当真如她所说,他怕她出事,更怕她是因他而出事。
如今细细想来,对她这看似无厘头的荒诞之语,他竟然无从反驳。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我虽起步得晚,但也算不曾耗费光阴,这几年下来,几百册书总是读完了的,自也不能白读。”
周缨话锋一转,却是道:“你若当真是为着这个,大可放心。即便今日达官显贵们的矛头对准的并不是你,我亦会如此。”
本该松一口气,可崔述心头不知为何却不受控制地突然一空。
“但我不能违心地说,我之所为没有半分自己的私心。”
心突然又悬起来。
“你在刑部数载,专事断案洗冤,当知凡事须求一个‘公’字。你教我读书习字,知事明理,我之今日,全赖你一步步将我引导至此。没有到了如今,明明志向相同,你走得此路,我却不能走上此路的道理。”
“身为女子,入不得朝堂,做不得你的马前卒,我便不能做你的身后士了?”
她倏然一笑:“我不欲因力薄而坦然尽享旁人浴血之所获,你亦不该心有成见,只因我力小,便阻我心念。”
“众人拾柴也能让火焰高,没有天下籍籍无名之基层小吏,哪怕你筹谋十年,策令也难出政事堂一步,而不能成一事罢?”她仍笑着看他,“积小流以成江海,哪怕无名小卒的微薄之力,也总该聊胜于无罢?”
知晓她之言论有理,崔述到底失了同她争论的心思,只颓然道:“但我不愿那人是你。”稍顿须臾,又道,“那人独独不能是你。”
“因何不愿?又为何独独不能是我?”周缨含着笑看他。
她知他顾虑太多,本不想逼他,可昨夜听闻他被除籍出族的消息,一夜辗转反侧,终是忍不住想,他这样重情的人,即便只为着不连累家人,必也心甘情愿接受这般结果,可到底不是圣人,心底终归会难过罢。
于是想,倘若疲倦之时回望身后,有一亲近之人,他或许也会觉得平生慰矣罢。
她直视着他的眼,慢慢说道:“蕴真成亲之日,曾教我四字——‘叩问本心’,方能拨开眼前云雾,得窥己心。时隔三月,日叩三响,今我已心如明镜,愈叩弥坚。那你呢?”
“既为兄长,长蕴真几年见识,因何还没有自家妹子聪敏?听闻崔家别馆有一雅胜,临水登峰,宜观东山月。崔述安,移居雪蕉庐大半载,你暇时可曾登雅阁,对月叩问过本心?”
“一人拼杀便是你所想要的?身后无人,不怕万箭攒心而无处可避么?”她一问接一问,“扪心自问,你真的不曾有过一分贪恋吗?离家弃族,孑然一身,心中就当真了无牵挂了吗?踽踽独行,身如扁舟,无处可依,竟胜过共沐风雨是吗?”
“连我尚可抛却那虚妄的门第之别,只认本心,迈出这一步,你呢?当真认不清自己的心么?”
一问更比一问深,崔述断没想到,他今日本是来责问她的,到头来,她竟一问又一问,生生反客为主,将他逼至绝处,一副必令他败得一塌涂地方肯收手的模样。
但她话已至此,明明白白地表露她从未出口的心意,他再做不到视而不见,更不能缄口不言。
明德殿中静寂得厉害,青灯早已寂灭,只剩彼此呼吸相缠。
在周缨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倘若我寿数不长呢?”
“什么?”
由来改制者,必无善终,他不愿连累家人,自然也不愿连累她,更不忍见她往后孤身一人,飘摇天地间。
周缨拧着眉思索他的话,一时没有想明白,是他所为之事,还是他身上的痼疾,令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思索无果,便不再深想,她接道:“那便你寿数几何,我伴你几载。我比你小九岁,几年过后,仍当韶龄,待你去后,我自不会替你守节,从此天地山河,任我自在。若再遇上比你更好的郎君,我亦可择他为婿,不会拘于礼法自毁一生。”
自入玉京,他所见的她,日渐端方守礼,也学会了京中贵女们话说一半藏一半的做派,甚少见她这般直白表露心绪,更甚至到了偶尔还会咄咄逼人的地步。
当日察觉她已与平山孤女全无二致时,他满怀欣慰。
今日见她又如初识时那般直来直去,分毫不知委婉,他心内既惊且惧。
惊她于步履维艰的宫廷中淬炼日久,竟还敢表露出这般模样。
惧她恐怕当真已叩问出本心,心志坚定不容转了。
果然,她接道:“真到了那一日,命数也好,天意也罢,我自当安然受之,必不会因此堕落甚而厌世。你在提前替我惋惜什么?不值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语气里一丝温和的影也瞧不见听不出了,只那丝倔性愈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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