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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关洬先带他去吃饭,又跑回阊门去。承倬甫跟在他身后,比以前沉默得多。问他吃什么,他只说都好。关洬寻了家看起来还算清净的小馆子进去,让老板把糟鹅拿去,用盘装了端上来,另点几个精致小菜,并两碗绿豆百合汤……一路点菜说话,要求琐碎细致,就是不怎么看承倬甫。他同老板讲话,一口南京话混着冷不丁跳出来的苏白,承倬甫听不太懂,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他,从他陌生里的口音里寻找时间流过去的痕迹。
好歹算是点完了,老板转身走开。关洬还是避着承倬甫的视线,突然又道:“哎呀,忘了要一壶酒!”
他转身又要叫老板,承倬甫的手越过桌子,抓住他的:“不用忙了。”
说完便及时放开,克制地缩回来。关洬低下头,无意识地盯着手背被他触及的地方,像是燎了一片看不见的疮疤。
承倬甫:“写信的是弟妹吧?”
关洬抬起头:“嗯?”
“不是你的字迹。”
关洬一时无言,推了推眼镜,只是点头,不知道自己应的是什么。
承倬甫犹豫了片刻,又道:“你母亲说,你和弟妹是来乡下躲清静的,我还怕打扰了你们……”
他话讲得生疏而又客套,关洬听着,一边伸手从老板手里接过了先上来的凉碟,一边还是要了一壶酒。承倬甫不得不中断要说的话,等要完酒,才听见关洬不冷不热地说:“已经来了,还说什么怕打扰?敬棠,总角之交二十年,场面话就不必讲了。”
承倬甫愣在那里,摸不准关洬话里的情绪。他说“总角之交”,却又改称了表字。不远,不近,不偏,不倚。
酒已经上来了,关洬倒了一杯给他。承倬甫明白了什么似的,接过来,又轻轻举起:“好。敬‘总角之交’。”
他不等关洬举杯,已经一饮而尽,笑容黯然却又释怀。关洬慢了半拍,便来不及说什么,许多话都噎在喉咙口,也说不出来,只好也仰脖,一饮而尽。
“这次南下,就你一个人?”
承倬甫闻言便笑:“你是知道的,我那一大家子,不好挪啊。”
关洬了然地点头:“是……那家里人都好?”
“都好。”承倬甫说,“张大帅在东北一出事,北京就没打得起来。他们直接进城,也没人拦着。反正咱们四九城里的老百姓改朝换代都见几回了,慌不着……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元纵的学校都没放假。”
关洬给他倒酒的手微微一抖:“元纵?”
承家的族谱,倬字一辈下面就是元。当年关洬替他安顿一家老小,见过承倬甫唯一的那个堂侄儿,因为父母早逝,也依附在叔公家里养着。但是他记得那孩子不叫元纵。
承倬甫解释:“五姐的儿子。”
关洬“哦”了一声。那就是吴玉山的儿子,想必是当初为了跟吴家撇清关系,干脆改了承家的名字。
“那孩子今年也该……”关洬在心里算了算。
“七岁了。”
“真快。”
承倬甫亦是感慨地笑笑,一面伸筷子去拌醋汁。头垂着,半晌,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你呢?孩子多大了?”
关洬发出一个又像是嗤笑又像是斥他荒谬的声音,没答,就摇摇头。承倬甫就像所有长久未联络的旧友那样疑惑起来:“你和弟妹都成亲这么些年了,怎么还……”
关洬不耐烦地把一块糟鹅扔进他碗里:“一开口就问孩子,这么喜欢,做什么去抢姐姐的儿子不自己不生一个?”
“怎么叫‘抢’,那是我亲外甥……”承倬甫笑起来,“适南你不讲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关洬把话头撇开,“我娘都没催,你催什么?”
承倬甫让他顶得颇为委屈:“我不是催你……”
话未说完又被关洬打断:“那你成亲没有?”
承倬甫就又低头去搅那碟醋,也不知道醋哪里招惹了他。半晌,耸了耸肩,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答应’。”
关洬感觉心里那把火又烧起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去抓酒杯,连个敬一杯的话头都没工夫找,赶紧一口浇下去,全然忘了酒助火势,直煎得他心肺都成了焦炭一把,呼吸间全是一碰就碎的往事尘埃。
“那聊什么家长里短。”关洬没好气地硬挤出来一句,“敬棠,俗了。”
承倬甫跟着陪了一杯,倒是也坦然:“聊官场上的事,我怕你扭头就走。”
这倒是不假。关洬的唇角轻轻一勾,这样的承倬甫他觉得有些熟悉了,初见面的生涩与那些微妙的尴尬慢慢地溶在了酒里,终于不见了。
“那你眼下作何打算?”
承倬甫抬头看着他,神情落拓地一笑,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掏出一根烟来。但刚要点上,关洬已经伸手过来抢了他的火柴。
“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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