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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之前,承倬甫还不放心,跟关洬打预防针,说元纵那孩子让五姐惯坏了,“千万多担待”。没几天,关洬就发现,“狗都嫌”已经算是承倬甫对于自家孩子的偏爱了。
承元纵今年虚岁十五,旺盛的精力和成绩单上的分数形成鲜明的反比,用承倬甫的话说就是,“光长个头不长脑”。成绩不行,特长来凑,尤其擅于让饭桌上的每一个大人都下不来台。承齐月让他叫关洬“叔叔”,他问谁家叔叔和舅舅睡一间屋;承倬甫又跟他讲和关洬快三十年的交情,他笑眯眯地问关洬那怎么没见过;最后关洬说“见过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承元纵便慢悠悠地讲:“那你比我爹强,我爹都没抱过我。”
承齐月饭都吃不下,丢了筷子站起来走人。承倬甫冷着脸教训他,他根本不怕。眼睛往关洬脸上看,好像兽群里小动物,对外来者蛮不讲理的挑衅。
于是就这么凑在一块儿磕磕巴巴地过了个年,承倬甫的二姐也在上海,不过她有前夫的钱养着,不跟他们一块儿住。据说就是元纵太讨人嫌了,跟表哥表姐像仇人一样,二姐连过年都没愿意来,就承倬甫过去看了看。年后没几天,学校里的成绩单就寄来了。去年承倬甫托了很多关系,把元纵送进了徐汇高中,学校本是法国人在前清时候建的天主教学校,如今没那么多宗教的关系了,但仍旧保留了寄宿的传统——“谢天谢地,”承倬甫对关洬讲,“不然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但这些钱显然是打了水漂,承元纵的数理成绩都是个位数不提,最可气的是,他的英文和法文竟考了亮眼的两个圆蛋。
“你姥爷英文法文德文样样精通,是前清第一外交官!你舅舅也样样不差,从小也没短着你……”承齐月在楼下骂儿子,骂得气急败坏,“承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承元纵扯着刚发育的公鸭嗓顶嘴:“那能是为啥呀?我不是承家人呗,你给我找的爹不行呗!”
承倬甫半躺在床脚的小沙发上,撑着太阳穴,手里拿着学校给的信。老师说,承元纵在学校乐队排练的时候弄坏了学校的小提琴。因为——“他拿琴弓殴打吹圆号的同学”。
“……”
承倬甫咬紧了后槽牙。
承齐月愤怒的声音再次从楼下传上来,快掀翻他们房间里的地板:“你不许提他!”
“凭什么不能提?”承元纵嗓门比他妈妈更响,“你给我改名字有什么用!能给我改爹吗?!”
关洬闻声抬起头看着承倬甫,但他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要介入的意思。楼下又传来“砰”的摔门声,然后安静下来了。承倬甫撑着手肘,一口气叹得绕梁不绝。
关洬放下书走了过来,本想让他腾个位置坐在他身边,但是承倬甫拽了他一下,直接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关洬顺手摸了摸他的鬓角,突然道:“这孩子……倒是真的像他爹。”
承倬甫马上抬头,眉头皱得死紧,“嘶”了一声。
关洬赶紧安抚:“我是说相貌。”
简直就是和吴玉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关洬第一次见吴玉山就是承倬甫的三姐刚嫁到吴家的时候,那会儿吴玉山跟元纵现在一样大,那天关洬第一眼见着这孩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故人站在他面前。
这一点承倬甫无法否认,但更不高兴了。关洬忍不住笑了笑,又道:“但是性子像你。”
“我没这么混蛋。”
关洬便从他手中拿走学校的信,一目三行看完,笑道:“论起混蛋,谁比得过你承六爷啊?他不过就打了个同学,你打的可是驻法公使秘书。”
承倬甫无言以对了,仰着头笑,一边揉太阳穴:“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我爹。”
“现在知道天下父母心了?”
“别了吧。”承倬甫一码归一码,“把五姐嫁给吴玉山也是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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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当时老爷子的立场上,可能还真是为了儿女好。但关洬不说了,见他眉头还是锁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像是想给他熨平。承倬甫抓了他的手,还叹气,关洬便安慰他:“回回说话都能戳到要害,可不是一般的本事。这孩子聪明着呢。”
承倬甫冷哼一声:“聪明全不用在正道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来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纵突然问舅舅,为什么最近总在晚上听唱片机。
关洬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红,要从承倬甫身上起来。但是承倬甫一把环住他的腰,又把人扣在怀里了。
“那以后改改,”承倬甫逗他,“唱片机白天也可以听。”
关洬笑着骂了他一句:“别不要脸!”
承倬甫把人揽得更紧,张嘴在他颈上叼了一口,像狼似的,磨了磨牙,但没把人咬疼。关洬缩了缩,几乎被他整个放倒在沙发上,一边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跟他说话:“那他……见过吴玉山没有?”
“没有。”承倬甫斩钉截铁,“他想都别想!”
关洬一时被他话中的恨意惊住,总不能是对着元纵,想来这个“他”应该是指吴玉山。当初北京政局动荡,吴玉山立刻抛妻弃子,自己逃到了日本。这其中具体的过程关洬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听承倬甫讲,吴玉山现在替日本人卖命,说难听一点,就是个汉奸。承倬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靠近承齐月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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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洬轻叹一声:“我看他爹的事情是个心结。你看他三句不离……”
“他才多大,什么心结不心结。”
“十五啦,不小了。”
关洬都怀疑承元纵心里其实很清楚唱片机为什么响,他就是故意的。
承倬甫已经把人完全放倒在沙发上,自己撑着手肘,打量他:“你对元纵倒是上心。”
关洬也歪着头看他,笑了。他看得出来,承倬甫根本就是这孩子半个爹,虽然提到他就是头疼,但是跟当年的承廷贞一样,嘴里不肯说一句好话,心里宝贝得不得了。关洬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好把自己拽起来一点,说了句承倬甫爱听的:“这叫爱屋及乌。”
承倬甫便笑,眼里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低下头顺着他的颈侧吻。关洬轻轻伸着脖子,任他动作,过了一会儿,又道:“我觉得五姐有心让我给元纵补补习,只是不好意思说。”
承倬甫“嗐”一声,显然也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用理她,安安心心养你的病。”
关洬被他亲得微微喘了两口气:“你这叫让我好好养病?”
“这不一样。”
关洬躲他,一条腿伸到地上,总算撑着自己坐直了,好好跟他说话:“我可以给元纵补补英文啊。”
承倬甫莫名地看着他,半天才道:“你给人上课有瘾是不是?”
“元纵就是没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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