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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暮色回到家里时,袖袋里的烤红薯还暖乎乎的,隔着粗布衣裳都能摸到温热的轮廓。
娘正坐在灶台前纳鞋底,油灯的光晕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动,银线在指间穿梭,把月光都缝进了针脚里。
我献宝似的掏出红薯递过去:“娘,你尝尝,这是书院同窗给的,热乎着呢。”
娘擦了擦手上的线油,小心翼翼接过红薯,指尖触到温热的表皮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哪个好心的同窗?定是费了不少钱吧。这红薯金贵,寻常人家可舍不得买。”她剥开焦脆的外皮,金黄的瓤里冒着热气,咬了一小口便赞道:“真甜,比咱家去年在墙角种的甜多了,带着蜜味呢。”
“是喻之给的,就是刚来不久的王公子,”我蹲在灶膛边添柴,火光映着脸颊发烫,心里悄悄漾起几分得意,“他人很好,今日还请我吃了汤饼,阿婆多加了虾皮呢。有他在,是不是我也可以过好一点?”
我拣着书院里的趣事说,讲先生夸我策论里的民生见解独到,讲王骞舟教我辨认古籍版本时的耐心,却绝口不提李子玉的诬陷,也没说王骞舟替我解围的事——那些争执与委屈,怎能让娘本就操劳的心上再添负担。
其实我心里藏着个小算盘,若能和王公子交好,往后在书院定能少受些欺凌,娘也不用再没日没夜地洗衣了。
娘听着听着,突然放下红薯,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带着顶针的凉意:“在书院没受委屈吧?若有人欺负你,定要告诉娘,娘虽没读过书,却也懂得不能让人平白欺负。”她的掌心带着针线的粗糙,却暖得让我鼻尖发酸,我连忙把头埋得更低。
“没有,同窗们都好,先生也疼我,”我笑着摇头,往灶膛里塞了块干柴,火星噼啪溅起,“您看我这不挺好的,还赚了抄书钱呢。”说着从袖袋里摸出那四文钱,其实是没花出去的汤饼钱,此刻却像沉甸甸的铜板,在掌心泛着微光。
从最初只想报答解围之恩,请他吃碗汤饼尽礼数,到此刻真心盼着能与他走近些,这份心思里早就掺了私心,盼着能借他的光,让我和娘的日子好过些。
娘把钱仔细收进陶罐,叮当声在柴房里格外清亮,又把剩下的红薯塞回我手里:“他人好,你便要好好待人家,莫要失了礼数。最重要的是真心待人,”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娘不希望你掺杂些利益在里面。不管他是公子还是布衣,交朋友得掏真心,你对人家好,不是图人家帮你什么,是因为人家对你好,这才是本分。”
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焰腾地窜起,映得她眼角的纹路都柔和起来:“哪怕日后人家变了心,或是旁人说闲话,你只要问心无愧就好。真心这东西金贵,可不能因为怕吃亏就藏起来。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你自己做得正、待得诚,比什么都强。红薯快趁热吃,凉了就噎得慌。”
我摇头,把红薯推回她掌心:“娘,我已经吃了两个,这个是特意留给你的。喻之说这是洛阳运来的品种,甜着呢。”想起他说“布衣之交”时的坦荡,心里那点私心又活络起来,或许我们真能成为朋友,或许他能带我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娘的话像灶膛里的火,熨帖着我心里的褶皱,让我觉得哪怕日后真有变数,此刻的真心相待也不算错。
娘愣了愣,眼里泛起水光,用围裙擦了擦眼角,重新把红薯剥开,小口小口吃起来:“咱们家虽穷,但志气不能短。对人好是本分,可也要懂分寸,莫要让人觉得你贪图好处,更不能随便受人恩惠,免得被人轻贱。但真心除外,真心这东西,再穷也能给,再富也换不走。”
我看着娘吃红薯的模样点头,娘的话像先生批注的经文,字字都落在心里。
她哪里知道,王骞舟给的哪是寻常恩惠,是贵族身份给的加持,换一个人来说直接就被群殴。
可这些话我不能说,私心也好,真心也罢,我是真的想和他做好友,不仅为了少受欺凌,更因为他是第一个肯正视我、维护我的世家子弟。
夜深时,娘已睡熟,我借着油灯在墙上刻字,除了“怀之”与“喻之”,又添了个小小的红薯图案,边缘还刻了几道波浪纹,像极了红薯皮的褶皱。
灶膛里的火还没熄,余温透过青砖渗进来,暖着柴房的寒夜。
往后在书院不仅要好好读书,更要如娘说的那样,守着本分,揣着真心。
天还没亮透,我揣着娘热好的窝头往书院走,晨露打湿了布鞋,凉丝丝的却心里暖烘烘的。刚进书院门口就觉出不对劲,往日喧闹的庭院静悄悄的,连晨读声都透着诡异的安静。几个同窗聚在廊下,见我过来立刻收了声,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转身时的窃窃私语像冷风似的刮过耳畔,带着刺人的寒意。
我攥紧书包带,低头往书堂走。自从上次李子玉的事之后,同窗们虽不再明着欺负,却也鲜少与我说话。我本就习惯了独来独往,整日埋首书卷,倒也不觉孤单,可今日这气氛却格外压抑,仿佛有张无形的网在头顶罩着,让人喘不过气。
路过院长书房
;时,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湖蓝色长衫,王骞舟正站在院长身边说话,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俊,手里的折扇轻轻晃动,檀香木的扇骨泛着温润的光,与昨日在汤饼摊谈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心里一暖,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想上前问候,告诉他娘夸红薯很甜,说要谢谢他的好意。
心里那份从礼节衍生出的亲近,早已悄悄长成了期盼。
可没等我走近,王骞舟恰好转过头。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补丁长衫,像掠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只淡淡瞄了一眼便转了回去,继续与院长谈论着什么,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却没有半分停留,仿佛昨日那个拉着我手腕称兄道弟的少年只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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