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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在返乡的土路上颠簸,车辙碾过干裂的黄土扬起呛人的尘烟。官道旁的茶棚里挤满了赶考归来的同乡,十几张脸在夕阳下明明灭灭,有眉飞色舞炫耀考题的,有垂头丧气抹泪的,更有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嚼舌根的,将科举后的百态嘴脸铺展得淋漓尽致。
“哟,这不是晏家小子吗?听说中了秀才?”&bp;一个面生的同乡堆着笑迎上来,眼神却在我补丁摞补丁的衣衫上打转。我刚要拱手回话,角落里突然爆发出粗野的嗤笑,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心里。
邻村的刘二斜倚着柱子,手里把玩着空酒碗,满脸横肉因醉酒而涨红。他这次落榜后在镇上醉了三天,此刻见了我,眼里的妒火几乎要烧出来:“什么秀才老爷?我看是靠娘卖身换来的功名吧!”
这话像炸雷在茶棚里炸开,原本嘈杂的人声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bp;“唰”&bp;地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兴奋。那些眼神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刺在我裸露的皮肤上,让我浑身发烫。
“你胡说什么!”&bp;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到极致的震颤。十年寒窗的苦读、中举的狂喜,在这一刻被这句污秽的话砸得粉碎。
刘二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碎片四溅:“胡说?瓦子巷谁不知道你娘在西街肉铺帮工?那些屠夫、那些卖身的老光棍,谁没跟她睡过?她为了给你凑银子,连脸面都不要了,陪笑陪聊陪伺候,这秀才功名来得可真‘体面’!”
“闭嘴!”&bp;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看见周围有人捂嘴偷笑,有人交头接耳,那些眼神里的暧昧与嘲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心口。原来他们都知道,整个瓦子巷都藏着这个秘密,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心安理得地花着娘用尊严换来的银子。
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我像疯了一样冲过去,手指死死揪住刘二的衣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油腻的皮肉里。
十年积攒的隐忍、被欺骗的愤怒、撕心裂肺的羞耻,全都灌注在拳头上,狠狠砸向他那张狞笑的脸。“让你胡说!让你污蔑我娘!”
刘二被打得踉跄后退,随即像疯狗一样扑上来,两人滚在满是尘土和酒渍的地上扭打起来。他的拳头砸在我背上,我的指甲抠进他胳膊,嘴里全是血腥味和泥土味。周围的叫好声、起哄声、劝架声混在一起,像魔咒一样盘旋在头顶。
“住手!臣儿,你疯了!”&bp;张大叔苍老的声音穿透混乱,他像头老黄牛般死死抱住我的腰,将我从刘二身上拽开。
我挣扎着还想扑上去,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眼泪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那无处遁形的羞耻&bp;——&bp;原来我笔下的&bp;“民生疾苦”,离自己这样近。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功名,是用娘的屈辱铺就的。
“你娘是为了你啊!”&bp;张大叔将我按在牛车上,他的手掌烫得惊人,“你以为那些银钱是很容易挣啊!你娘白天缝补浆洗,夜里去帮工弄得满手是伤,有些男人说荤话调戏她,她都咬着牙忍了!她怕你知道了分心,怕你觉得丢人,从没跟你透过半句!”
我瘫坐在车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娘手上那些永远愈合不了的裂口、深夜里压抑的咳嗽、藏在枕下的碎银、送我赶考时强装的笑脸……&bp;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她未曾言说的苦难。
刚刚中秀才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愧疚,像泥浆一样将我淹没。
刘二被同乡扶着,还在破口大骂:“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营生,还怕人说?人家好歹有个歌妓、家妓的,你娘连称呼都有不起。”
张大叔猛地转身,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厉色,从怀里掏出所有铜钱拍在桌上:“结账!咱们走!”&bp;他甩响牛鞭,牛车在尘土中疾驰,将那些污言秽语和指点的目光远远甩在身后。
归途的风带着麦香,此刻却腥甜得令人作呕。
我望着远处瓦子巷的炊烟,第一次觉得那熟悉的轮廓如此沉重。
张大叔的叹息在风中飘散:“你娘把所有苦都自己咽了,就盼着你能挺直腰杆做人。别让她的心血白费,更别让那些闲言碎语伤了她的心。”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衣襟上。
“可她是我娘啊……”&bp;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这些年她守着爹留下的破屋,守着&bp;“晏”&bp;这个姓氏,连改嫁的念头都从未有过,村口那座贞节牌坊虽未刻名,却早已刻在她的骨血里。
我知道日子苦,知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撑着家有多难,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营生?为什么要用贞节去换碎银?
车轱辘滚滚向前,我的心却在原地打转。一边是&bp;“孝道”&bp;二字沉甸甸的分量,是娘用血汗换来的今日,我怎能怨她、怪她?
可另一边,那座象征清白的牌坊像座大山压在心头,爹的牌位在家里望着
;我,瓦子巷的乡邻在背后指点,我寒窗苦读求的不就是&bp;“名正言顺”&bp;四个字?如今却成了别人口中&bp;“靠娘苟且换来功名”&bp;的笑柄。
“大叔,”&bp;我声音发颤,“您说……&bp;娘她为什么要这样?”
张大叔沉默半晌,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饿肚子的时候,尊严填不饱肚子;孩子要读书的时候,牌坊换不来束脩。你娘不是不守规矩,是被日子逼得没了退路。”
风卷起尘土迷了眼,我抬手去擦,却抹了满脸泪水。
是啊,我知道日子苦,知道娘为了我忍了多少委屈。可道理我都懂,心里那道坎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她是我敬爱的娘,是为我付出一切的娘,可她也是爹的遗孀,是该守着贞节牌坊过活的妇人。
这份矛盾像把钝刀,在心里反复切割,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牛车越靠近瓦子巷,我的心越沉。
炊烟缭绕中,仿佛能看到村口那座冰冷的牌坊,看到祠堂里爹的牌位,看到娘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是该跪地谢恩,还是该质问她为何不顾名节?
这份纠结像藤蔓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快要窒息。
夕阳将牛车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望着那片熟悉的土地,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如此难走。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孝道,一边是刻入骨髓的礼教与尊严,我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只能任由这无尽的纠结将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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