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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的笑声在暖阁中回荡,但那笑声很快就收敛了。
他的喜悦并非肤浅的狂喜,而是猎人终于看清猎物踪迹后的冷静与兴奋。
他重新拿起那份来自张家口的奏报,手指在“三百四十五万两”这个数字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依旧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觉得,这五百二十八万两,很多吗?”朱由检的声音平静下来,却透着一股让王承恩心底发寒的意味。
王承恩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这笔钱已经超过了大明一年的国库岁入,怎么能说不多?
但他隐约感觉到,皇爷想听的不是这个,而根据这些日子以来皇爷的种种表现来看——只要皇爷觉得不对的,那绝对正确不了!
朱由检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冷笑道:“这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浮财罢了。是那些店铺里的存银,是宅邸里能轻易搜出来的金银器物。”
他将奏报轻轻掷在御案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后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断然,
“把这些人的骨头一寸寸敲开,把他们不愿意招供的掌柜、管事、家奴全部过一遍大刑,让他们把知道的每一个藏匿地点,每一笔遗漏的财富都吐出来……这五百二十八万两至少能再翻上三番!甚至可能更多!”
翻上三番!
那就是超过两千万两白银!
王承恩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传朕的旨意,”朱由检转过身,目光如冰,“给魏忠贤、周全和田尔耕。告诉他们,继续挖!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属于朕的钱,一文不少地全都给朕挖出来!”
……
风,似乎停了。
这场席卷了整个京师,让无数人彻夜难眠的风暴,在第三日的清晨终于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它不再像前两日那般狂暴地呼啸,而是化作了弥漫在空气中无形却沉重的压力,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午门外依旧跪着人。
但那片由青色与绯色官袍构成的海洋,面积比前两日缩小了一些。
有些年老体衰的言官,终究是扛不住这冬日浸骨的严寒与内心无望的煎熬,在同僚的掩护下,被人悄悄地搀扶了回去。
剩下的人,脸上也多了几分麻木与茫然。
他们像是一群被潮水遗忘在沙滩上的鱼,除了徒劳地张着嘴,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来的下一次潮涌,别无他法。
市井间的流言,也开始有了那么一丝变味。
最初的震惊与幸灾乐祸,在时间的沉淀下,渐渐化作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观望。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在茶馆酒肆的谈资,已经从“周大人家里的银山有多高”,变成了“这位年轻的天子,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民间这片更广阔的湖面,荡起了更深远的涟漪。
而紫禁城,依旧沉默。
它像一头在饱餐之后,静静伏卧于天地之间的上古巨兽。
它在消化,在积蓄力量,在用令人心悸的沉默,回应着外界所有的窥探猜测与施压。
这一日的午后,阳光难得的好。
暖阳不像盛夏时那般灼热逼人,而是带着温润的质感,它穿透了稀薄的云层,为紫禁城那雄伟得令人窒息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浅淡而又辉煌的金色。
几个身穿陈旧甚至有些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的官员,正跟在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太监身后,低着头,踩着一地被宫墙与殿宇切割得斑驳陆离的树影,穿行在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宫道上。
他们的脚步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长久身处底层所特有的谦卑与谨慎。
为首的一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身形清瘦面容枯槁,两鬓已然斑白如霜。
他穿着一件七品文官的袍子,袍子的下摆和袖口有着被反复浆洗过的痕迹,边缘处已经微微起毛。
他一边走一边控制不住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每一次咳嗽都会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下,仿佛要将肺腑里那点仅存的生气都咳出来。
王纪,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大员。
一个在天启初年,因为审理一桩牵涉到魏忠贤外甥的案子时,固执地坚守律法条文,不肯通融而顶撞了当时还如日中天的九千岁,被一道中旨以“性情偏执,不堪大用”为由一撸到底,罢官免职赶回了老家的倒霉蛋。
若不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念及他当年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风骨,给了他一个国子监典簿的闲职让他能混口饭吃,他恐怕早已在穷困潦倒中病死于乡野了。
从正四品到从八品,这中间的距离,是整个人生!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履历也大都与他相似。
有曾经在都察院以铁面无私著称,却因弹劾客氏秽
;乱宫闱而被下诏狱,打得半死后流放三千里的御史李默,有在刑部熬了半辈子,只因不愿在东林党与晋商同流的文书上签字画押,就被发配到南京刑部养老的六旬老主事钱谦,还有几位,也都是因为不愿与东林清流们站于一侧而被排挤打压,投闲置散了许多年。
他们,是被这个时代遗忘的人。
是官场这盘无情的棋局上,早已被冷酷地清理出局的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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