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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真是极为诡异的一幕。
屋中,眼前两个容貌相似的人面对面坐着,仿佛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正好代表着大齐官场上两股纵横交错的势力——正是季怀真与陆拾遗。
二人的势力总是此消彼长,缠绕交错。
虽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纵使白雪跟着季怀真已久,可每次碰上这样的情形,依旧要靠二人衣物与配饰,与不经意间的习惯辨别一二。
她把茶壶轻轻放在案上,便转身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二人谁都不做先开口的那个。陆拾遗不急,季怀真就更不急,他急了十八年,终于得此一刻,可以好好欣赏陆拾遗不得不来求他质问他的败容。
他看着陆拾遗这张脸,难得在他眼中看出愤怒、焦急与束手无策,原来处于下风,性命危在旦夕时,陆拾遗也做不成翩翩公子哥了。
季怀真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陆拾遗的时候。
那年他八岁,陆家把他给找了回去。他一身脏污,头发里是虱子,指甲里尽是污泥,进去时看见陆家的仆人在喂狗。
陆家把狗养的油光水滑,耀武扬威,脖子仰得比他的还要高还要直,许是脾气上来,那狗不肯吃仆人喂的大白馒头,非要吃沾肉汤的。
季怀真那时还不叫季怀真,他看着那狗,又看着一指头按下去就能戳出一个坑的馒头馋得直流口水,心中奢望屡教不改,他想,给他吧,别浪费,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他一点都不嫌弃是狗吃剩下的。
他直勾勾的眼神丢人现眼,引得仆人一阵嘲笑,说老爷还没回来,先带他去吃些东西。
上菜时,季怀真把衣袖使劲儿往下一拉,遮住他黑漆漆的手,假装听不见别人的闲言碎语,对着一道白灼虾,他连虾壳都吞了,又仔细拾起因吃太快而掉在桌上的饭粒,一颗颗吸进去。
就在他捡起最后一颗,要舔手指时,陆拾遗来了。
季怀真看着他,像是在做梦。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若重新投胎托生到大户人家中,他梦里的自己,就长成眼前这个样子。单凭陆拾遗的容貌,季怀真就知眼前这人是谁。
他突然后悔,刚才怎得就没把手给洗干净。
季怀真低头不吭声,陆拾遗看着他也不吭声。
这是命运天道将兄弟俩阴差阳错地分开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他们心中各自对对方抱有敌意,一个心想凭什么老天爷这样不公平,他没有的东西,他的兄弟却都有;一个害怕这未曾谋面的哥哥分了母亲与父亲的宠爱。
最后还是季怀真先开口,他问陆拾遗:“你叫什么?”
陆拾遗告诉了他,季怀真又是半晌不吭声,煞有其事道:“是哪几个字?”
陆拾遗的指头沾着杯中的茶水写给他看,季怀真不懂装懂地点头,又道:“不过如此。”
“你叫什么?”
季怀真把头一低:“凭什么告诉你。”
他要亲口告诉母亲。
可他母亲看见他的第一眼,听完他说过第一句话以后,就突然疯了。
“阿娘,我是阿妙啊!”
这久不曾听到的称呼刺激着眼前这女人,季怀真的脸在她眼中,渐渐和另外一人的重合在一处。
眼前的女人于季怀真来说应该是极为陌生才对,可自己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有种不自觉想要扑过去抱住的冲动。他既想要亲近母亲,却又害怕自己手上的泥弄脏母亲那不知是什么贵重衣料做成的裙子。
他的母亲不说话,不应和,只盯着自己看,神情越来越僵硬。
季怀真在母亲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最后他的母亲尖叫着,发着疯,长长的指甲隔着云袖抓自己的手臂。彼时季怀真还不知他脸上的笑容神态与那滥赌的父亲如出一辙,但他敏感地察觉了母亲对自己的抗拒。
三天后,季怀真从陆家跑了出来。
直至两年后再见陆拾遗,他已有了新名字,新的身份,足够与他平起平坐。季怀真狐假虎威,稍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他还不知自此以后,陆拾遗这名字于他如噩梦一般萦绕不散。
思及至此,季怀真心中冷笑,心想幼时二人第一次见面是他沉不住气,今天他就非得逼陆拾遗一回。
果不其然,陆拾遗最先开口,冷冷看着季怀真道:“你为何将恭州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大开城门放夷戎人进来?”
对方越是愤怒,越是失态,季怀真就越是享受。
他托起茶盏噙了口茶,视线却未曾从陆拾遗身上离开。
“我将恭州百姓的性命至于不顾?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与皇帝联手打算将我除掉,不许梁崇光支援恭州的时候可曾想过万一恭州城破同样会伤及百姓!他们的命是命,你们的命是命,我那五万亲兵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季怀真笑着,一步步朝陆拾遗逼了过去,一字一句道:“陆拾遗,你现在这般大义凛然地声讨我,只不过是因为被逼入绝境的人不是你罢了。说到底,你也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你以为你的忠心可以打动他,可咱们这位皇帝,从始至终都防着你,防着李峁,否则怎会我有兵权而你们却没有?!”
陆拾遗眼中渐有怒意。
“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你的命,我要想杀你,早在汾州就有机会动手了,若你束手就擒,我当时就会送你去东瀛。”陆拾遗不卑不亢,不躲不避地与季怀真对视着,“你以为三喜怎么到的敕勒川?你以为,若无我暗中一路吩咐下去,就凭他的本事,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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