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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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今儿我是吃饱了的。就是他家大女儿跟截木头似的,坐在那也不知道哭一声,太不像话。还是他家小女儿孝顺,哭得有声有色、凄凉婉转,听得我都差点跟着掉两滴泪水。”

矮胖婆子接口:“那个小的看着就精乖,你看她哭得,说她爹生前怎么吃苦受累,怎么爱护儿孙,哭她娘母子几个没了爹多么可怜。还别说,这丫头有根好舌头,好话赖话都让她说了。”

“这样才好呢,外人谁知道她家什么情况,哭出来让大伙都听听,旁人才会说她家哭丧哭得好,传出去也好听不是?那个大女儿就是个笨的,多好的扬名机会。”瘦一点的婆子眉飞色舞地说。

“谁说不是……”

杏娘听不下去了,气冲冲走进灶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人家的丧事还评判上了。可世道如此,她就算想去骂人家一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还会被说不晓事。

第64章

本地丧礼中有一项杏娘特别不喜欢的就是“哭灵”,不是说亲人过世不能悲伤哭泣,而是要哭得凄婉动人,感天悲地,边哭边诉说亡者的生平磨难。

这些也就罢了,离谱的是村里哪家有丧事,那些婆娘婶子的就跑人家门前看他家女眷怎么哭灵。时不时评价几句,事后还要比较一番谁家哭得好听,谁家只会干嚎。

杏娘听到说这些就烦,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只凭谁哭得好就说她孝顺。那些平日里虐待老人,哭灵时哭得惊天动地的就是孝顺了?

只怕人人都不敢要这般的孝顺吧,说起别家的事倒是头头是道。

孝子床前一碗水,胜过坟前万吨灰,虽说丧事是做给活人看的,可这般做得太难看也着实让人膈应。

杏娘对这些一向敬而远之,听见了就离得远远的,实在是越听越气,何苦自个找气受。

白天跟昨日没什么两样,重头戏在夜间。

吃过晚上的席面,不到天黑,门前场地上的灵棚已然拆卸,清出好大一片空地。杠夫们先紧密摆放五张方桌,连成一条线,再往上第二层架设四张,依次递减,最上一层是一张方桌。

整整十五张桌子搭成了一座高度达五张方桌的、高大气派的“奈何桥”,即为这场丧葬的重头戏——“渡桥”。

桥上面用白布从头牵到尾铺垫,桥墩落脚的地方都点了香烧过纸,代表这里都有牛头马面把持。

这些桌子都是从左邻右舍借来,家家用来吃饭的方桌,必须是桌脚整齐不摇晃的。搭桥是个技术活,整座桥要结实、牢固,不倾斜,年轻人尚且没有掌握搭桥的水平,要靠村里的老人指点。

暮色降临,桥周围坐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这可是本村难得一次的盛会,连邻村的人也会结伴过来观看。乌泱泱坐了一大片,有些抢不到前排的小伙子干脆爬到树上倚着树杈子。

现场乌糟糟闹哄哄,嘈杂不堪,说笑声、打闹声、孩童啼哭声彼此交错,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桥四周插上大大的火把,炽热的火焰在夜色中跳跃,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黑暗。浓郁的黑烟热腾腾升起,空气里满是菜籽油和布条的烧焦味。

孩子们更加兴奋,除了坐在大人怀里还不能下地的,其余小豆丁蹦跳着推搡、吵嚷,在人群里来回穿梭。

不一会就听到女人们的喊叫、斥骂,拽过小身子按在腿上拍屁股,“叫你撒欢,还跑不跑了?”就是那些还在吃奶的肉墩墩也在大人腿上跳得欢实,兴奋得张牙舞爪,张着没牙的小嘴“噢噢”给大伙助兴。

这也算是本地丧事中的奇异之处,老人、小孩并不会特别避讳这些,似乎人的死亡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人老了就会死,没有什么好怕的,是人都要死,怕什么,该哭哭、该笑笑、该闹闹。

被称为下里巴人的他们,面对死亡,多了几分坦然,几分诡异,又或许可以认为是对死亡的嘲弄。不就是死么,不闪躲不避让,直面天地,从容以对。

丧事办的越热闹,地下的人越享福,活着的人越体面,人多才好呢。

不一时李老爷子一袭黄色道袍走在前头,其后跟着举着引路幡一身紫色道袍的李老二,再后面依次是班子的其他成员。跟平时不同,此刻所有乐手都穿的道袍,红、黑、绿色皆有,人人手里拿着自个的家伙什。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偶尔窃窃私语,间或响起一两声咳嗽,人群望着在桥下来回穿梭做法事的道士。

李老爷子以一种奇特的步伐在不大的空间往来腾挪,嘴里的经文低沉哀怨、悲切凄凉,引路幡的幡子在空中飘荡,虚无缥缈似幽魂。经文落地鼓乐声响,暮色四野正适合招魂引鬼。

有三岁小童指着最边上的桌子跟奶奶咬耳朵:“桌上有两个小人在跳舞,咦?他们看见我了,朝我招手呢。”

老奶奶“嘘”一声,悄悄遮住小孙孙的眼睛,瞟一眼空荡荡的桌面,若无其事转向道士们的身影。

小孩儿眼睛干净、透亮,还没被世间的浊气腐蚀,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场法事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接下来轮到李老二上场。此刻六太爷这一支的男丁女眷、孙男娣女,六太奶奶的娘家侄男侄女,在桥前面的西南角跪了一地。

李老二每念到一个后辈名字就唱几句曲词,敲几声木鱼,音调依旧幽怨连绵、明朗上口。

这个环节比较无聊,人群中的私语声越发大起来,这个说“道士音量好生气魄”,那个说“再等等,念完这些就好看了”,跪在西南角的这些个儿孙也不遑多让。

丛其作为老大跪在最前面,头带白孝帽,身穿白孝衣,面容严肃,背影笔直,双膝直挺挺跪在地上。他身后的老二、老三及一众人各各膝下垫着草团子,跪着也不得闲,说说笑笑还没那么难受。

跪了近一刻钟,道士声止木鱼声歇,本家大堂姐双手撑地,挪挪膝盖,“这应该是完了吧?”

“没有。”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飞快接过,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众人一阵哄笑,这也接得太快了点。

大堂姐气势汹汹回头:“你就知道了?我们都不清楚,你个小不点,你知道个屁。”

本家小妹妹委屈巴巴辩解:“我就是知道,我奶奶过世时也念过这一段,我都记着呢。”

人群笑得越发欢快,小小年纪记性倒好,年轻人都记不住的事,她倒记住了。

果然,李老二端起茶盅喝几口水润润嗓子,轻咳一声,木鱼一敲,接着吟唱起来。

大堂姐不服气嘀咕:“还真让你这小鬼说中了。”

丛三老爷从人堆里把翠枝、翠叶姐俩叫出来走到桥的另一边,桌角下竖立着一个稻草人,有头有身子,套了件六太爷的旧衣裳,两个空荡荡的袖子垂下来。稻草人前放着瓦盆,旁边堆了几叠纸钱。

翠枝看着这件熟悉的衣裳,眼角一热低下头,她爹以前最爱穿这件衣裳。

“你们俩姐妹把这些纸钱烧给你爹。”说完点燃几张纸钱放入瓦盆。

两人连忙跪下来往盆里丢纸钱,一张接一张。

“可以多抓点,快些烧。”丛三老爷交代完走开去忙别的。

此时刚过早秋,天热得惊人,瓦盆里的纸钱燃烧得极快,热浪滚滚袭来,烤得两姐妹热汗淋漓。丢的多了盖住火苗,浓浓黑烟喷涌而出,呛得人眼泪鼻涕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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