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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众人反应,门外已踏入一个披着墨色鹤氅的高大身影,如一阵旋风一般,大步流星,雷厉风行,行走间身后还翻飞着冷白的雾气和雪粒。
阮玉山干脆利落地径直走到堂前跪下:“孙儿给老太太请安。”
阮峰没来得及见着正脸,先被阮玉山那身大氅带来的寒气扑了个满面。
当他听出声音代表来者何人时,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并不是见鬼了,而是“彻底完了”。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拐杖伸过去,抵到阮玉山的肩,往上提了提,示意他起来。
云岫上前替阮玉山脱了那件浸满寒气的鹤毛披风。
阮玉山一言不发,先是走到大堂中央那个错金珐琅云纹博山炉面前,摘下腕上的墨狐皮手套,扔给云岫,随后大马金刀地站在炉子边低头烤火,眉目幽幽盯着镂空花纹下的炭火,神色不明。
他不说话,屋子里便空前的安静。
除了周围蜡台上火苗的跃动和阮玉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祠堂四壁的火光把墙上各代家主的画像照得亮堂堂,像一尊尊怒目金刚盯着堂前众人。
火光散到大堂中央便幽微了,如同这偌大的府邸一样,外头敞亮,里头却黑得不清不楚。
阮玉山一直站在最暗的地方。
祠堂里的各路宗亲,除了阮峰以外都坐在他两侧,无一不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缟,还在给他服丧。
镂空的云纹铜雕下偶有一两颗闪着星火的碳屑飘出来,炉子时隐时现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八宝织金麒麟纹腰带上,像众人打量在他身上的眼神,明暗交织。
阮峰的腿已经站僵了。
阮玉山始终不开口,他的脚便一寸也不敢动。
其他人,坐在椅子里的,不敢往后靠;靠在椅背上的,硌了脖子也不敢往前坐。
良久,阮玉山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交握在一起,像是烤舒服了,才开口道:“上茶。”
立时有小厮端着茶水奉上来。
阮玉山浅浅喝了一口,漱了漱嘴,偏头吐进旁边小厮捧着的茶盂里,接过锦帕擦了嘴,才慢悠悠转身坐进老太太左下方的檀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平安扣,头也不抬地说:
“高祖父的遗命我在矿山亲耳听闻,当着他老人家元神的面接过他的骨珠,在他跟前立誓把这事办好。没想到临时受了点伤,不过在路上修养些时日,林烟就给我闹出那么大乱子。只一两句话的事,他都办不好。消息也不会传,让老太太为难,更让叔伯们惹了笑话,还以为是他小孩子信口胡诌。等他回来,我定要好好罚一罚。”
阮峰的脸色跟着阮玉山的话变了又变,从白转红,又气得发青,嘴皮子动了动,正不知该说什么话反驳时,又见阮玉山抬起头来,轻慢且气定神闲地淡淡道:“老太太不跟四叔计较。四叔这次,也别跟小孩子计较。”
阮峰定着不动,面部暗暗抽搐着,既不甘心就此被阮玉山避重就轻地拿话打回去,又不敢开口再在老太太跟前无礼,便握紧了手,像方才众人跟老太太拉锯似的用沉默相逼。
阮玉山可不吃这一套。
他瞥了一眼阮峰紧握的拳头,轻蔑一笑,往后靠进椅子里,大剌剌翘起二郎腿,又低头看向手心那个平安扣,伸出指尖去摸编织在扣子里的钟离四的头发:“正月十四是个好日子,适合动土。我看方才诸位都无异议,这事儿就定了。咱们先把桩子撬了,再把林子里那些鬼头取下来一块儿烧干净。在座的年纪都大了,不用受这累,更不必嫌麻烦,我自会找人去处理。”
说完,他把平安扣妥帖放进自己贴身衣兜里,又放下腿慢条斯理地起身去牵老太太:“大伙既然都喜欢坐在这儿入定,我也不便搅扰,就先和老太太回了,叔叔伯伯们自便。”
红州的风雪总归是比一朝春阙的凛冽,阮玉山踏出祠堂大门,云岫便上前为其披上了鹤氅。
寒风像磨过的刀片一样刮过人脸,阮玉山扶着老太太,在呼啸的风雪中听见身后一身大喊:“阮玉山!”
他停下脚,嘴角微微一翘。
正愁没个开刀的。
阮玉山闻声转过身去,认出喊他的人是曾祖父那一脉的宗亲,他的族伯祖父,按理,他该叫声堂伯公。
他朝云岫使了个眼色,后者接过手去,扶着老太太走了。
然而老太太却握住了云岫的手腕,同阮玉山一起转过身去:“阮轼,你又有什么话要说啊?”
阮轼大抵是豁出去了,竟也不搭理老太太,直指着阮玉山骂道:“阮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两只手不住打颤,念在话已出口,便一不做二不休:“当年阮家先祖,为了大祁南征北战,杀退了多少蝣蛮子,又被多少蝣蛮子杀得不计其数!我阮家人丁凋零,还不是因为祖上血脉所剩无几,否则传到现在,岂容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擅作主张!蝣人,本就与我族不共戴天!就算再拿他们祭祀一千年也不解恨!阮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不为同族宗亲多谋恩泽也就罢了,倒是想起拆人的庙,毁人的好事来!你如今干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为我阮家拼来的大好福荫!”
阮玉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站在原地等他说完,确定阮轼再想不出半点多余的话,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走到阮轼跟前,低头看下去。
他个子本就高大,如今再披一件鹤氅,简直像座巍然伫立的山一样,光是抬头对视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阮家开山立府不过两百余年,高祖父七十八年前便有意将活祭的旧制废除,只是时运不济,决策没来得及下达,人便死在了幽北。若他活着回来,此后世世代代的子孙家主,都会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堂伯公,你所谓的列祖列宗,难道只算两百年前那些跟你想法别无二致的,这七十年间,想要要废旧制的家主们,就不是列祖列宗了?那这么看,您老人家,也不是很讲究忠义悌孝嘛!”
阮轼咬紧了牙根:“……你不要血口喷人!”
“欸——”阮玉山抬手,低低笑道,“伯公这就把话说重了。三年前您的外孙李及初满十四,想上天子城太学读书,您连夜打发了近侍来我房中,除了一句劳烦,别的什么也没送来。云岫去库里搜了搜,找出一个上品戗金宏光鼎拿去燕辞洲典当,从燕辞洲当出的三千两黄金全部送去了天子城,给您的外孙换来一个太学名额。一年不到,李及在太学打死了同窗傅白,也就是大司农的外甥。我又连夜打发林烟以红州城主的名义秘密上供了八千两黄金和一封告罪书连带着红州天牢的一名死囚到天子府,狸猫换太子,把李及从牢里救出来。此事大司农至今不知,还以为当年在断头台上被处刑的死囚是您的亲外孙李及——”
他话音忽止,拍了拍阮轼肩上的雪,微微弯腰,凑到面色已经煞白的阮轼面前:“您说说,带给咱们阮家人福荫的,到底是鬼头林里那几百个蝣人的脑袋,还是我阮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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