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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风,戌元十六年,为蝣族所掳,被打碎肋骨和牙齿,做成了蝣族的首饰。”
“哦还有这个。”佘老太太指着翻过去的那一页说,“巳元七十三年,阮氏一支府兵在替红州城边关处一户人家秋收割麦子时被埋伏的蝣人所袭,为了保护边关的百姓顺利脱逃,府兵一十三人连带当时才满十五的小公子全部被俘,让蝣人剥皮做成了他们的战鼓。”
她见钟离四神色怔忡,便合上簿子,笑道:“这簿子上的每一页的人名,我都能说出他们的死法,全是玉山儿的高祖父尚未逝世时讲给我听的。”
“蝣族和阮家是世仇啊。”她拍拍钟离四的后背,像阮玉山曾经无数次给他顺气时那样轻轻抚摸着,“可你知道玉山儿的高祖父当年给我看这个簿子时说什么吗?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仇敌,仇恨不该被遗忘,它从血脉里流传下去,是为了让人铭记从而变得更强,而不是将恨意无休止地报复到彼此的后代身上。所以他要废除旧制,让阮家和蝣族的屠杀从他的手上终止。”
“可惜阮家好儿郎总是短命。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将这事办好,便死在了矿山底下。”佘老太太的手从钟离四的后背移到他的肩膀,又顺着肩膀游走到他的胳膊上轻轻握住,“今日我给你看这些东西,不是要在你这里求得对阮氏的原谅。阮湘杀了你的哥哥,这仇太近太新了,谁都和解不了,换了我也是要报仇雪恨才肯罢休的。
“我拿出这本簿子,只是想告诉你,孩子,你要知道,不管多么浓烈震撼的爱恨,只需要两百年,都会变成史书上的一笔墨迹。百年之后,你,我,玉山儿,都是娑婆人间万千大道下的一捧尘泥。那时新的人间有新的仇敌和盟友,此时的恩怨便是一抹云烟。你已为你的族人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人生苦短,现在是你为自己而活的时候。”
钟离四记得佘老太太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一个同今天一样的阳光灿烂的晌午,阮府自己养在园子里的伶人在每月两次的公唱天里会搭个台子在府门前唱戏给红州的老百姓听,那天正好是伶人在府门外摆台的日子。
他从祠堂出来,迎着温暖的太阳游走在伶人的歌声里,心里松快得就像今日。
恰巧今日又到了伶人搭台唱戏的时候。
钟离四站在丹青前听着外头遥远的唱戏声,站了不知多久。
久到阮玉山回来了,他转过头,看见日上中天,院子里阮玉山种的花草蓬勃茂盛,那条活水小渠再一次潺潺作响。
他对阮玉山笑了笑:“今天天气不错,咱们成亲。”
阮玉山站在门前凝望着钟离四神采奕奕的脸,意外地发现眼前的人今天精神好得有些反常,简直同墙上那幅丹青的模样没有区别。
他先是一喜,随后在大喜过望的尽头看见钟离四那双全部蓝色都已消退的眼睛。
阮玉山在与那双眼睛的对视中生出一种惴惴不安的预感,这种预感从昔日那个说出钟离四活不过上个冬天的大夫口中诞生后便一直蛰伏在他的脑海里,终于在今天这个风和日暖的正午变成了即将到来的谶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瞬,随后抬头笑道:“我去拿婚服。”
大红的喜袍上新绣了钟离四最爱的江牙海水纹花样,阮玉山自打去年冬天做好便一直没机会拿来。
如今他先在阮府换上了尘封一个冬季的婚服,又拿了牵巾和酒水,一个人也不带,亲自捧着婚服到石窟壁宫外等钟离四换上。
钟离四的动作很慢,一边换,一边细细地把婚服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观摩了一阵。
他最后在挂上腰间要挂的同心玉坠时转过来,嘀嘀咕咕跟门外的阮玉山说:“这衣裳的刺绣真是好,不要蜡烛,看着也是波光粼粼。”
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在燕辞洲的四方清正醒来时,看见衣架子上挂着的那件阮玉山的玄袍一样。
钟离四说完,抬头看见门外的阮玉山笑吟吟望着他。
他怔怔看了阮玉山好一会儿,想起前年两个人在目连村的一个傍晚,阮玉山也是这般神色站在屋檐下,高高的眉骨,凌厉瘦削的下颌,还有一双柔和多情的丹凤眼。
他那时以为阮玉山凶神恶煞的一个人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双眼睛勉强称得上温柔,后来他发现阮玉山温柔的不是眼睛,而是身体里一种名为钟离四的感情。
此时春光明媚,钟离四看见阮玉山对他张开手,歪头笑道:“阿四,你有多久没抱我了?”
院墙外伶人唱戏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过来。
钟离四走过去,时隔许久再次安稳平和地埋头陷入阮玉山的怀中。
他们不拜天地不拜祖宗,站在堂前牵着喜绸对着彼此拜了三拜。
远处伶人唱着菱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像是奏响在这一方小院里。
——举头敬三尺,望八方赐来世。
钟离四和阮玉山拜过堂喝过酒,坐在院子的摇椅里,听着伶人的唱词,觉得真是合适。
红州开了春便不常下雨,阮玉山早前在院子里搭了个竹棚,棚子下便是钟离四的摇椅和一方新添的长长的小榻。
此时钟离四把玩着玉雕小鸟坐在摇椅里,阮玉山便挨着他坐在榻上,两个人手里还握着那段喜绸,谁也不肯撒开。
钟离四把身下的摇椅摇得吱嘎响,他仰头晒够了太阳,忽横着眼珠子睨向阮玉山的头顶:“我说,你是不是长白头发了?”
阮玉山摸摸自己的发髻:“有么?”
“前几天我瞧见了。”钟离四朝他招手,示意他枕到自己的腿上,“过来,我给你找找。”
阮玉山便牵着红绸舒舒服服躺在小榻,把脑袋睡在钟离四腿上。
钟离四解了他的发冠,指尖在他的头顶一点一点摸索着,同时闲闲地说道:“这花圃里的花种得不错。”
阮玉山仰面躺着,闭上眼睛,有几分得意:“也不看谁种的。”
钟离四便说:“去年这个时候,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把家里的花圃种得乱七八糟,钟离善夜还笑我来着。”
阮玉山接话:“那改日有工夫,我回去看看,你那花种的是个什么样子,我亲手给你改改。”
钟离四便笑:“好啊。”
他给阮玉山找着白发,又抬头看了一眼花圃,若有所思:“你那幅丹青画得也好,跟旧的看起来一模一样。”
阮玉山陷入刹那的沉默:“你知道那是我新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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