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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人(第2页)

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巴掌大小,用褪色的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布面油腻腻的,边缘磨损得厉害。小俊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里面是一本极其破旧、封面几乎完全磨损脱落的笔记本。纸张泛着深沉的黄褐色,边缘卷曲焦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他屏住呼吸,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极其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内页的字迹映入眼帘,娟秀、工整,带着一种旧式知识分子的清雅风骨。然而,越往后翻,字迹开始变得潦草、颤抖,笔画歪斜,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扉页上,用同样娟秀的字迹写着:“孙儿小龙成长记,爷爷存念”。落款日期是十几年前。

前面的内容大多是琐碎的日常记录,字里行间流淌着老人对孙子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疼爱。

“三月廿八,晴。小龙今日算术考了头名!先生夸他聪明伶俐。归家路上,他一路蹦跳,像只快活的小雀儿。我给小龙买了半斤麦芽糖,看他吃得满嘴黏糊,心里比蜜还甜。”

“六月初

;十,微雨。小龙与邻村几个顽童下河摸鱼,浑身湿透,回来挨了训,却笑嘻嘻从背后变出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说要给爷爷炖汤暖身子。这孩子,心善。”

“九月初三,秋风起。与小龙在老槐树下埋下‘时光宝盒’,内有他拾的彩石三枚,我写的字条一张。约好十年后同取。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儿。”

翻到第十年左右的记录时,字迹陡然变得混乱,内容也急转直下,字里行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九月初三,阴风冷雨。小龙夜半突发高烧,浑身滚烫如炭身上竟起了大片红疹子!疹子破溃,流出黄水!腥臭难闻!村里张屠户家一夜之间死了五头壮猪!口鼻流血,死状凄惨!怪事!怪事啊!”

“九月十五,愁云惨雾。请了镇上的医生,药石罔效!小龙眼神直了!叫他不应!喂水喂饭皆不知吞咽,但说来也怪,自小龙病倒,村里的猪瘟竟自己停了!再无新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月初二,夜黑如墨。李婆子那个装神弄鬼的老虔婆!她竟敢说小龙这不是病!是‘引’!是把村里的灾祸、晦气、邪祟都‘引’到他身上去了!我怒极打了她!可夜里抱着浑身滚烫、无知无觉的小龙,看着他身上不断溃烂流脓的红斑,我心里直发慌,像掉进了冰窟窿”

“十一月初七,寒彻骨髓。他们来了,村长、族老都来了,说这是小龙的‘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说只要小龙‘守着’‘挡着’村子就能平安。村长他给我跪下了!涕泪横流!可我掀了桌子!我骂他们畜生!我小龙才十岁啊!可就在那天,村西头王娃子也开始发烧了,身上也起了红点”

“三月廿一,春寒料峭。小龙身上的烂疮总不见好,反反复复,流脓淌血,可他却常常对着空屋子,对着墙角,对着空气傻笑,笑得那么干净,村里再没孩子发烧了,再没牲口,暴毙了,他爷爷没用啊,护不住你啊我的小龙”

最后几页,纸张被大片的、早已干涸发黄的泪痕彻底浸透、泡皱,字迹完全无法辨认,只剩下几团模糊的墨迹和深深的、绝望的指甲划痕。日记本旁,静静地躺着一张同样泛黄褪色的照片。小俊颤抖着手拿起照片,照片上,一个健康活泼、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神气活现地趴在一个清瘦、戴着眼镜、笑容慈祥的老人肩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里,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下的小河水清可见底,几条小鱼欢快地游弋其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爷孙俩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照片背面,一行同样娟秀的字迹:“小龙十岁生辰留念。愿吾孙一生平安喜乐。爷爷。”

小俊拿着这张照片,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望向村口那棵枯死的、狰狞的老槐树。七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仿佛从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瞬间,直接跌入了眼前这个死寂、冰冷、充满腐烂气息的现实地狱。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知道更多!他冲出老屋,像一个溺水者寻找浮木。他想起村里曾经的老村医李爷爷,一个沉默寡言但医术还算靠谱的老人,小时候发烧咳嗽都是找他看。或许,他是唯一可能知道些内情、又相对超然的人。

老村医的家在村子最西头,同样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房。小俊找到他时,老人正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对着西斜的太阳眯着眼。他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枯槁,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某种沉重的负担,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

“李爷爷”。&bp;小俊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还记得我吗?我是小俊,老刘家外孙,小时候您给我看过病。”

老村医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小俊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辨认一件年代久远的物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记得,城里读书的那个娃”&bp;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李爷爷,”&bp;小俊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回来喝二柱喜酒,看到小龙了。我我想问问小龙的事。”

老村医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迅速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小俊几乎喘不过气。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老人才发出一声悠长、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唉”,然后缓缓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过去了,陈年旧事别提了,别提了”

“李爷爷!”&bp;小俊的声音不由得提高,带着恳求和坚持,“我想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身上的烂疮,那到底是什么?求您告诉我!”

老村医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他依旧摇头,反复念叨着:“傻孩子,糊涂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是祸害”

小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

;面是半瓶他从城里带回来、原本打算送给二柱父亲的廉价白酒。他拧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弥漫开来。他将酒瓶递到老人面前:“李爷爷,天热,您喝口解解乏。就告诉我一点,一点点就行,好吗?我心里堵得慌。”

老村医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犹豫地伸向酒瓶。他接过去,仿佛那是某种救命稻草,仰起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的辛辣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淌下。酒精似乎暂时驱散了他眼中的阴翳,也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门。他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梦呓。

“那不是病”&bp;他摇着头,重复着,“是‘引’是‘引’啊,把村里的‘脏东西’‘晦气’‘灾祸’都‘引’到他身上去,让他一个人‘吃’下去”。

“大家伙儿都怕啊,怕得不行,怕那没来由的怪病,怕牲口一夜死绝,怕地里颗粒无收,怕日子过不下去,怕死,怕得要命啊”&bp;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源自骨髓的恐惧,身体也跟着微微发抖,“只能让他‘吃’下去,让他‘守着’挡着,这是唯一的法子”

“他爷爷是好人啊,厚道人,读过书,明事理,他一开始拼了命地护着,跟村长吵,跟族老闹,像头护崽的狮子”&bp;老人的眼中泛起一丝浑浊的泪光,“可有什么用?看着村里接二连三出事,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也起了红点,高烧,他他最后没法子了啊,不认也得认,这是‘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选人看‘命格’,小龙他命格太‘硬’,命不好啊”

老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和酒精的麻痹,像一堆破碎的、染血的玻璃渣。但小俊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将他之前模糊的猜测彻底砸成了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事实!这不是天灾,不是意外!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由集体的恐惧和自私驱动的**!整个村庄的懦弱、愚昧和对灾祸的无限恐惧,共同将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无辜的孩子推上了祭坛!而小龙的爷爷,那个深爱着孙子的老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中,最终在“守护全村”和“守护至亲”之间,被无形的、名为“规矩”和“多数人”的巨轮碾过,选择了痛苦的妥协。这妥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将小龙彻底钉死在“守村人”位置上的最后一道枷锁。

接下来的几天,小俊像一个幽灵,沉默地游荡在村庄里,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那个角落的身影上。他观察着小龙的行动轨迹:每天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刺破黑暗,小龙便会准时出现在枯死的老槐树下,静静地坐着,面朝村庄,一动不动,如同与枯树融为一体,直到日上三竿。黄昏时分,他会沿着村道蹒跚而行,在垃圾堆、臭水沟旁,捡拾村民丢弃的死鸡、烂菜叶、发霉的食物,默默地抱回他那破败的院子,堆在墙角。那堆腐烂的东西,在夏日的炎热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引着成群的苍蝇。

一次,张木匠家那个七八岁的淘气小子爬树掏鸟窝,不慎摔了下来,小腿骨折,疼得哭天抢地。当天下午,小俊就发现小龙蜷缩在老屋的角落里,浑身滚烫,发起高烧,意识更加模糊。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胳膊上那些暗紫色的溃烂斑块,如同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力,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爬上了他干瘦的脖子,脓血渗出,散发着更加浓烈的**气息。

小俊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小龙,这个被剥夺了神智、被剥夺了人生的孩子,真的在用他那残破的躯体和灵魂,作为容器,吸收、承载着这个村庄所有的“厄运”。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灾祸降临,都会以成倍的痛苦和生命力流失,反馈到小龙身上。他像一个活着的、不断被消耗的“人柱”,沉默地承受着整个村庄的恐惧之重。村民们那“丰盛”的喂养,那刻意的隔离,那集体的沉默,都是为了维系这个血腥而古老的“传统”,确保这个“容器”能继续运转下去,直到被彻底榨干、耗尽。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渗透了小俊的四肢百骸,带来的是灭顶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胸中翻腾着咆哮的怒火,想要冲进人群,撕开他们伪善的面具,将血淋淋的真相砸在他们脸上!他想质问村长,质问那些族老,质问每一个沉默的村民,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们怎么能?!他想拉起小龙枯柴般的手,带他离开这个吃人的魔窟,逃离这个以“守护”为名的地狱!

然而,当他看着那些在田间劳作、在门口闲聊、在婚礼上推杯换盏的村民时,看着他们脸上那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的、看似淳朴的皱纹时,看着他们眼中那深藏不露的、如同冬眠毒蛇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同时,他发现自己像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缠缚,动弹不得。这不是某一个恶人的罪孽,这是整个村庄的共谋!是植根于愚昧、恐惧和生存本能深处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献祭!他们用沉默、用冷漠、用那碗“丰盛”的饭菜、用那些刻意的回避,共同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小龙牢牢禁锢其中,也将自己包裹在一种畸

;形的“安全”里。任何试图打破这沉默、戳穿这秘密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整个村庄生存根基的挑战,会立刻招致最强烈的敌意和排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仿佛独自面对着一堵由无数沉默的、冰冷的石头堆砌成的巨墙。

一天下午,小俊骑着二柱的破自行车,往返了三个多小时,从镇上唯一的小卖部买回了一个东西,一个廉价的、色彩鲜艳的塑料小鸟哨子。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玩意儿,常常在老槐树下吹得震天响,互相追逐嬉闹。他走到小龙面前,再次蹲下身,将那个崭新的哨子递到小龙眼前,然后,他轻轻地、充满回忆地吹了一下。

“嘟——啾——”&bp;清脆而略显单薄的鸟鸣声,在死寂的角落里突兀地响起,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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