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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溪亭知道,“裴溪亭”性子内敛,不喜或者说是惧怕张扬出头,哪怕穿着都历来追求素净,仿佛要从内到外地把自己掩饰成透明人,这样就不会招人注意以致生出是非麻烦,或是有哪里做得不好,给裴家丢脸。
“好看吗?”他问。
“好看,很好看!”步素影连连点头,随后请裴溪亭到桌边坐,“要吃什么吗?”
“不吃了。”裴溪亭说,“今天是来跟您说一声,我要去衙门做事了,往后会经常不在府里。”
步素影很是惊喜,“怎么突然就去衙门了,是哪座衙门?”
裴溪亭说:“笼鹤司。”
步素影笑容骤散,紧接着脸色白了,惊慌中一把握住裴溪亭的手,裴溪亭下意识地一抽,却没抽动。
“怎么是那里?”步素影没有察觉,紧张地问,“谁让你去的?”
“是我自己要去的。”裴溪亭在步素影不解的目光中说,“虽然只是做文书,但也是正经差事,不用动刀动枪,也不危险。”
步素影担忧无比,“可我听说笼鹤司里头都是凶神恶煞,你怎么能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裴溪亭感觉到那只手的颤抖,顿了顿,安慰道:“笼鹤司是太子肃清朝野、拥趸东宫的利刃,自然不是一团棉花,可我一没有不臣之心,二没有反逆之意,怕什么?”
恍惚间,步素影好似看见了年轻时的老爷,那会儿他们还很情深,昏黄烛光下,她卧在老爷膝上,盯着与自己说朝堂事的人,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误以为她这伶仃浮萍终于漂到了终点。
但这只是瞬间的出神,毕竟她的孩子和老爷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说起这些事来没有半分恭谨敬畏,平常又随意,既不像在自家卧室都慎言的老爷,也不像总是害怕说错话的从前的他自己。
可到底是溪亭变了,还是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他?
步素影嘴唇嗫嚅,许久才轻声唤道:“……儿子。”
裴溪亭不太自在,“……嗯。”
步素影凝视着他,满是忧虑,“你不喜争抢,最是温良平和,你这样的性子哪怕是去寻常衙门都容易受人欺负,我、我怎么能放心?”
“您别担心。我与游左使有过两面之缘,他虽然有凶神的名声,但平常还是温和客气的,不像刻薄下属的上官,而他既然能坐稳位置,必定御下有方,否则太子殿下岂会重用他?”裴溪亭说,“何况笼鹤司是东宫的亲臣,而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大邺之主,这是个有前程的好去处,不是吗?”
“前程没有你的安危重要!”步素影紧握裴溪亭的手,突然反应过来,又无力地垂下眼,“虽然我如何想并不重要,我不是你的母亲。”
“‘裴溪亭’是您生的,这是规矩制度无法抹灭的事实。您是‘裴溪亭’的母亲。”裴溪亭说,“笼鹤司是我自己想去的,难道不比按照夫人规定好的路走更舒心吗?”
“……我之前就想问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步素影红着眼,紧紧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自然不会把那些事告诉她,选择性地坦诚道:“我其实是想找个由出去住,府里不自在,我夜里想出去走走都麻烦。”
步素影惊讶地说:“可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待在院子里吗?”
“人都是会变的。”裴溪亭说。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步素影沉默一瞬,问:“你怕吗?”
“不怕,我会尽力争取我想要的生活。姨娘,”裴溪亭不太熟练地反握住步素影的手,没有太温馨的感情,但也诚恳认真,“如果您想离开这座深宅大院,就告诉我。”
“离开?”步素影怔怔地说,“可以离开吗?”
“只要您想,我会想办法。”裴溪亭说,“我待会儿要出去看宅子,明日便去衙门报到,您有事就让常嬷嬷来找我。”
“好、好。”步素影与裴溪亭一道站起来,突然说,“等等。”
她从梳妆台取了一只荷包出来,放到裴溪亭手上,说:“邺京的宅子租买都奇贵,没钱是万万不行的,这里头是我这几年攒的月例,有六十来两,你拿去用。我在府里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你别舍不得。”
“真的不用,我有钱。”
“拿着。”
“真不用。”
“拿着吧。”
互相拉扯了三四轮,裴溪亭暗自叹了口气,强硬地把荷包塞给步素影,一把握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快速说:“您自己留着,想买什么就买,别想着给我攒着,我比您能赚。”
步素影忍俊不禁,“那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有许多人一掷千金呢。”
她脸上露出怅然,裴溪亭安慰道:“您现在也能赢得满场喝彩。”
步素影笑了笑,说:“我这个年纪抛头露面、搔首弄姿,别人要笑话的。”
“正经跳舞哪是什么搔首弄姿?宫里舞乐坊的姑姑正是您这个年纪,人家还天天跳呢。”裴溪亭晃晃步素影的手,“姨娘不要妄自菲薄,这院子关着您,可您不能自己关着自己,天天忧愁,是要抑郁的。”
步素影心弦震动,落下泪来,许久才说:“……嗯,我听你的。”
“不要听我的,听您自己的。”裴溪亭掏出手帕不太熟练地替步素影擦掉眼泪,许是这样的场面太温情,他有些无所适从,收回手时捏皱了帕子,“我先走了。”
步素影点头,送裴溪亭出了院子,柔声说:“千万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裴溪亭点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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