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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夏天,像是被老天爷忘了关火,烤得黄土高原上的每一寸土都冒着热气。晋北的林凡家,土坯墙被晒得发白,墙根下几丛狗尾草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细条。屋里,刚满一岁的林凡裹在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襁褓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扯着人心。
“他爹,要不……再去求求村东头的王瞎子?”林凡娘把额头抵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声音抖得像筛糠。她怀里揣着家里仅有的五斤玉米,那是准备换盐的口粮——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三次,针也打了,草药熬得能当饭喝,可孩子的烧就是不退,眼珠子烧得直翻白,眼看就快不行了。
林凡爹蹲在门槛上,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是胡茬的脸,沟壑里全是汗和愁。“王瞎子那套……能顶用?”他不是不信,是怕——王瞎子是邻村的“先生”,据说能治些“邪病”,但要价高,而且规矩怪,上次村西头老李家的娃请他看,最后家里的老母鸡都被他拎走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林凡娘猛地站起来,怀里的孩子哼唧了一声,气若游丝。她把玉米揣紧了,又从枕头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她出嫁时娘给的银镯子,磨得发亮,“实在不行,这镯子……”
话没说完,被林凡爹一把按住。“别!娃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留着镯子给谁看?”他站起身,抄起墙根的扁担,“我去!你在家守着娃,别让蚊子叮着。”说完,他大步跨出门,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绷直的弦。
王瞎子来得比想象中快。他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杖,戴着副破了镜片的墨镜,进门就说:“屋里有火,烧得邪乎。”他没摸脉,没看舌苔,只是围着孩子转了三圈,然后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倒出几粒灰扑扑的药丸,一股土腥味儿。“灌下去,烧要是再不退,就别费力气了。”
林凡娘哆嗦着把药丸化在水里,撬开孩子紧咬的嘴,一点一点喂进去。王瞎子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林凡爹递的旱烟,说:“这娃是被‘过路煞’缠上了,烧退了也得落个记号,你们记着,别怨天。”他没要玉米,也没要镯子,只说“欠着”,然后拄着杖,笃笃笃地走了,背影消失在黄土地的扬尘里。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林凡的烧真退了。
孩子醒过来时,眼珠子转了转,瞅着屋顶的茅草,忽然咯咯笑了一声。林凡娘抱着他,眼泪掉在他脸上,又赶紧擦了——怕凉着孩子。林凡爹在院里劈柴,听见笑声,斧头“哐当”掉在地上,冲进屋里,看着孩子睁着眼睛到处瞅,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嘴哭了。
日子还得接着过。林凡慢慢长大,会爬了,会走了,像所有农村娃一样,整天在泥地里打滚,追着鸡跑,跟着爹去田埂上看庄稼。爹娘没忘了王瞎子的话,可瞅着孩子能吃能睡,蹦蹦跳跳,也就渐渐松了心——所谓的“记号”,大概是吓唬人的吧。
直到林凡三岁那年,发生了件怪事。
那天林凡娘在院里晒玉米,把他放在竹筐里,用绳子拴着筐沿,怕他爬出来摔着。筐边放着个红布缝制的小老虎,是林凡的玩意儿。林凡伸着手去够,明明差着半尺远,他却一个劲往前扑,小脸都憋红了,嘴里“啊啊”地叫。
林凡娘觉得奇怪,把小老虎往他手边挪了挪,刚好够着。可林凡还是往前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虎的方向,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小手在半空瞎抓。
“林凡?看娘这儿。”林凡娘把老虎举到他左边眼前,孩子眨了眨眼,没反应。她心里“咯噔”一下,又把老虎挪到右边眼前——林凡的眼睛倏地亮了,小手一把抓住,塞进嘴里啃得津津有味。
林凡娘的手僵在半空,冷汗“唰”地下来了。
她又试了几次,左边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不管拿什么东西晃,林凡都没反应;右边的眼睛却机灵得很,老远看见爹扛着锄头回来,就会咧着嘴笑,伸着胳膊要抱。
那天晚上,两口子一夜没睡。林凡爹蹲在炕边,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左边的眼皮轻轻跳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娘,王瞎子说的……记号,是不是就是这个?”
林凡娘没说话,眼泪无声地淌,打湿了枕巾。她想起孩子发烧时直翻白的眼,想起王瞎子说的“别怨天”,心像被揉碎了的玉米饼,又干又涩。
“不碍事。”林凡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一只眼咋了?咱娃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以后咱多看着点,别让他磕着碰着,长大了照样能种地、娶媳妇。”他说着,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林凡左边的眼睛,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
从那天起,林凡家的日子里多了些旁人看不出的小心。
吃饭时,林凡娘总把菜碗往他右边挪;走路时,林凡爹会牵着他的左手,把他护在内侧;村里的孩子玩弹珠,林凡爹会提前在他右边的地上摆好石子,让他“碰巧”赢几次。他们从不说“你眼睛不好”,也从不让旁人在他面前提“瞎”“看不见”这类词,就像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秘密,用最笨拙的温柔,把可能扎
;到孩子的尖刺,一根根拔掉。
林凡就这么懵懵懂懂地长着,不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他只知道,爹娘总爱往他右边凑,知道自己跑快了会撞到树,知道天上的太阳有时候看着清楚,有时候像蒙了层纱——但这些,他都没觉得奇怪。
黄土高原上的风一年年刮过,吹黄了庄稼,吹老了屋檐,也把林凡吹成了个半大的小子。他会帮着爹娘喂猪、挑水,会在田埂上追蝴蝶,会和村里的孩子在河边摸鱼。他右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左边的眼睛总是半眯着,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盹儿。
那时候的林凡还不知道,这只半眯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盹儿,是命运早就埋下的伏笔。而那条他常去摸鱼的河,那个即将到来的夏天,会把他的人生,彻底拐进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河风掠过水面,带着水草的腥气,吹在林凡脸上。他正盯着水里的鱼,右边的眼睛紧紧眯着,左边的眼睛轻轻眨着,像在和什么东西打招呼。远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半落在水里,一半落在岸上,界限模糊,却又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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