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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他的声音凄厉地刺破了长夜,如鸣铮,如裂帛,在宫墙之间不断回荡,反而听不清他到底叫了什么。
明绰更紧地抱住他,试图阻止他扑上去:“皇兄!”
两道门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火把在黑暗中流动,远远看去,像池中一尾一尾鱼游向刚抛入水中的饵料。
最先到的校尉已经认出了摔下来的人:“是宋夫人!”
“快去叫太医!”
“好像没气了……”
“别胡说!”
“陛下就在此地……”
萧盈挣开明绰,跌跌撞撞地朝司马门奔去。围在尸体旁边的人全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萧盈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抛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了尸体前。
明绰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那么多的火光悬在她的上方,随着人的移动闪着明明灭灭的光,看起来她好像还是活的,还会眨眼,还会说话。可是那么多的血涌出来,浸透了她身下的一片地。
萧盈很小声地重复着:“不不不不不……”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托着她的脖子,想把她扶起来,但宋夫人的脖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更多的血因此从她的口鼻和眼角流出来,萧盈吓得一松手,听到沉重而怪异的一声响。好像面前的女人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所有的骨头和血肉都已经砸成了泥。
那个去含清宫带人的校尉也围在人群中,突然膝行了两步上前:“陛下!臣不知道夫人会……臣……”
萧盈好像没有听见,他重新把宋夫人的头抱进自己怀里,用脸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血,分不清是刚才杀人的血,还是宋夫人的血。
“她的丈夫说好了会在门外接人的,可是臣等出来就就就就……”另一个校尉也跪在旁边解释,急得都结巴了,“我们只是出去寻了寻她丈夫,让她在城门等一会儿,谁知她爬上去……”
明绰也跪下来,小心地凑到了萧盈身边,不敢碰他,只能牵住他一片衣角,哭着叫他:“皇兄……”
“陛下明鉴!臣绝不敢!”那两个校尉接二连三地磕头,“臣等只是奉了太尉之命……”
“杀了他们。”萧盈突然轻声说。
好像没人听见似的,大家都愣在那里。
“杀了他们。”萧盈又说了一遍,“杀了他们!”
“陛下饶命!”
“是太尉之命,臣等只是——”
但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话说完。方才在承天门已经见识过萧盈手刃守门将的人二话不说便提剑上前,干净利落地抹了两个校尉的脖子。
“传朕的旨意,召桓湛入宫。”萧盈继续下令,气若游丝,提不起来什么力气,“你们谁要是想去告诉太尉的,尽可以去。”
一片稀稀拉拉的“不敢”。
萧盈还是抱着宋夫人的尸体,用无所谓的语气又补了一句:“想去告诉太后,也可以。”
这下连“不敢”都没人说了。明绰跪在一边,看见萧盈转过脸来,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他的眼泪此时才落下,冲开了脸上的血迹,沿着下颌滴落下来,滴在宋夫人已经没有了生气的脸上。
明绰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但他只有沉默,俯身想抱起宋夫人的尸首。可是太重了,他被那重量带得整个人都要摔下去,可是却不愿放开手。有人搭了把手,萧盈站直了身体,避了一下,自己把宋夫人抱稳,然后转身顺着甬|道往回走。鲜血顺着他的脚步流出一条蛇行般的痕迹,蜿蜒着重新伸进了黑夜中。
不到一个时辰,中书令闻讯入宫,但是遇到了全副武装的桓湛。他带了一小队人马,守住了含清宫。上阳宫早已得了信儿,太后下诏,传谢维入宫。但桓湛不服上峰,硬是顶住压力坚守含清宫,一直对峙到天亮,尚书令终于带着百官到了。
太尉治罪,说的是宋氏“伪造虎符、矫传圣意”,但又不过公堂,只是暗中把她赶出宫去。如今萧盈偏不要此事暗过,今日本来并非朝会,但重臣齐聚含清宫,干脆就当朝会开。桓
湛出来作证,长沙王之乱时,执金吾卫拿到的就是真虎符,听的就是真圣旨。他的分量不够,还把已经赋闲在家的崔挺也召来。反倒是太尉,还是说病着,来不了。
其实此事没有任何辩的余地,所有人都很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太尉要拔掉陛下身边的亲信,故意找了一个由头罢了。至于到底是太尉把人逼死的,还是宋夫人自己想不开,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陛下尚在病中,在群臣面前哭得哀哀戚戚,声泪俱下地讲宋氏这么多年如何抚养侍奉,甚至两度哀痛到晕厥,被群臣劝过来,就扯着尚书令的袖子说,“德不配位,朕愿为诏,逊位于谢公!”
闹到这份上,也实在叫人看着怪不落忍的。重臣们也不全是铁石心肠之人,虽不敢跟谢家对抗,但谢郯人都没来,嘀咕两句“太尉实在太过分,眼中半点没有陛下”的胆量还是有的。谢郯当日就上了一封奏疏请罪,但天子也没有得寸进尺,称病不批。最后是太后站出来下诏,以宋氏抚育天子之功,封保太夫人,算是安抚了天子。
明绰原本以为,那两个校尉说宋夫人有丈夫来接是胡诌的,宋夫人一定是在宫外无依无靠,又不愿萧盈为了自己和太尉再起冲突,这才寻了死路。没想到太后说要封赏了,她那丈夫还真来讨赏了。明绰没去瞧,听梁芸姑回来说起,还没说上两句,就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据说宋氏的丈夫姓程,因生了一副好皮相,是个远近闻名的浪荡儿。大雍律法是不允许通奸的,他却在同一年内就两次因勾搭良家女子被人告官。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当年宋夫人散尽家财才把他从牢里赎出来,他倒好,转手就把襁褓里的亲儿子卖了,扭头接着吃花酒去。宋夫人进宫这么多年,他从不在意,只当妻子死了,早已另娶再生。如今宋夫人被封了保太夫人,他竟然腆着脸皮来问太后,是不是这么算来,他也是皇帝的老子了。
“凭这句话,太后原该把人拖下去,打死不论!”梁芸姑犹自愤愤,“宋夫人也是可怜,我若是嫁了这样的人,我也宁可从城楼上跳下去!”
明绰皱起眉:“母后没杀他吗?”
梁芸姑脸色突然变了变,有些懊悔说了这样的话。听说那天晚上陛下亲手杀人,东乡公主就在旁边。梁芸姑总觉得,公主也有些不同了。
“不知者无罪。黔首不懂规矩,只是说错一句话,打出去就是,哪能真杀了?”梁芸姑温声道,“传出去,要说太后酷厉,会失民心的。”
明绰闻言便冷笑一声,当年为了一支歌谣杀了多少人?不久前谢维为了抓李姬又杀多少人?到这件事上,太后倒是担心起酷厉的名声了。
不过,太后这一次的态度很微妙。陛下反抗得如此激烈,因是冲着太尉去的,太后却反而不像从前那般往死了压。对于宋夫人,太后好像也有一些怜悯之意。那泼皮丈夫一走,太后就给京兆尹传了旨。
“他原配尚在,就敢另行婚配,已是犯了国法。”梁芸姑安抚道,“京兆尹自会去东长巷查个清楚。”
明绰眉间突然一跳:“东长巷?”
“是啊,”梁芸姑也是一叹,“也是没有想到,那宋夫人进宫前原来就住东长巷尾……这不就跟太尉府隔了一道后门嘛!”
第25章
东长巷程郎一案很快就成了整个建康的谈资,因那程郎不知死活,进宫一趟回来后,在邻里四处声扬他算是皇帝的“保父”——这词都是他自己胡诌出来的。京兆尹还不及治他多娶违礼之罪,先抓去打了一顿板子,好好教老实了,才重新审过。
过堂那天,明绰也着男装出宫去瞧。去得稍迟了一些,衙外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有好事的见这小郎君粉面娥眉,一看就是哪家千金扮的男装,搭话都更热切些。见她身量矮瞧不着,便把堂内审到哪一步都细细讲来。
那程郎先是不肯认同时娶了两位正妻的罪过,声称早已将宋氏休弃。京兆尹便不许他领皇家赐给宋氏的赏,他这便急了,又说后一个妻子只是妾。那女子亦是良家出身,岂肯突然被打做妾,叫来了娘家兄弟在公堂上闹,说当初媒人讲的是“丧妻续弦”,谁知宋氏还活着?便又要告程郎“诈娶”之罪。两头争执不下,京兆尹又传了东长巷的里长和街坊来作证。那程郎声名狼藉,里长往堂下一跪,就把他当年如何把亲儿卖给僧人,原配宋氏又是如何为了将儿子赎回而自卖为奴,最后进宫当了乳母等事一一说来,百姓们听得都是义愤填膺,纷纷叫骂。
此案再无异议,京兆尹判了杖刑,兼不许程郎染指宋氏的封赏,另派人去宋氏的家乡寻亲。至于他如今的妻子,也判了婚事作废,准其携子回娘家,程郎终身不得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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