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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冗长,也太违背常理,所以池无年并没有把后面的部分告诉宁知微。
比如,他在回到池家之后,是如何拼了半条命护着池非晚在这个群狼环伺的家族里杀出一条血路,顶着素未谋面继母的责难和董事们的故意刁难,一步步把天弈这个庞然大物重组势力,最后彻底收归囊中。
但是到最后,在听完这个故事不同寻常的前半部分后,宁知微依旧被震惊到久久失声。
十年之前,他作为青城宁家的独子,享受着奢靡无忧的生活,池无年则只是个初入社会、奋力打拼的装修工人;而现在,对方一举跨越无数阶级,成为了让所有人都必须抬头仰视的高高在上者,自己却已经几近身无分文的境地,说是落魄也不为过。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这个位置颠倒的巨大玩笑,让他感到一点几近幽默的悲哀。
但他不会怨天尤人。虽然时常疲惫到难以坚持下去,但这些年里,宁知微始终心平气和地迎接生活的一切捉弄——毕竟无论如何,这都是他自己欠下的债,容不得丝毫辩驳。
“今天谢谢你。”沉默良久之后,宁知微声音干涩地开了口,“你提到的补偿,我一定尽己所能做到。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我并不喜欢失信于人,今天你的钱帮我救回我母亲的一条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池无年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喜欢失信于人?”
宁知微心一沉,登时意识到自己所希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在池无年心中留下的分量,与在自己心里留下的一样重。
“宁知微,你在我这里已经毫无信誉可言了。”池无年冷冰冰地道,“我也不需要你假情假意地说什么报恩,还债。钱而已,十年前我没有,但这玩意我现在有的是,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他说,“至于你真正需要还给我的东西,还用得着我亲自告诉你么?”
宁知微抬起眼来看他,视线里有些迷茫和惶恐,心中隐隐有了什么猜测,但还是不敢确认。
不敢确认那个拿来与凌初玫手术的钱相交换的条件,也不敢确认十年过去,池无年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见他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池无年冷漠而无奈地拿起面前那份刚刚在表格中的“收购价款”空白行上填了新数字的合同,甩到了宁知微面前。也许是毕竟在公司这种公共场合,池无年身为掌权者不便表现得太与他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计较,所以那份合同虽然飞过来时劲风凌厉,但好歹留了一份情面,没有直接甩在宁知微脸上。
但尽管薄薄的纸页擦着脸颊轻飘飘落在了桌面上,宁知微却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当场被池无年扇了一个耳光,痛觉在全身上下火辣辣地蔓延开来。
“宁知微,我是个商人,不做赔钱的买卖。”池无年的视线很平静地扫过那一串刚刚被自己填下的天文数字,又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一字一顿地转移到宁知微脸上。他说:
“这些钱足够买下五个现在的澜石,所以除此之外,你很清楚除了地契和公司以外,你还需要交给我什么。”
他的声音像吐着芯子的毒蛇,在皮肤上留下带着毒液的冰冷咬痕。宁知微一时觉得无法动弹,所以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
“我明白。”
“明白就好。”
池无年慢慢扣起中性笔的笔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这声音在空荡而沉默的会议室里回荡。
“你初来乍到,估计也没什么行李,用不着收拾。就算有,也没必要,因为我那里什么都不缺。”
他把每个字嚼碎了之后轻轻吐出来:“你拿着钱去医院缴完费之后,自然会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剩下的规矩,你可以慢慢学,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说罢,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袖口,然后抬步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玻璃门关闭的声音尖锐而刻薄,是能把耳膜穿透一般的噪声。
在他离开之后,宁知微眼神空洞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木雕似的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的茶水间里也没了秘书的声息,他才慢慢低下头,把整张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从公司出来以后,宁知微先去银行提了笔款,随后便径直去了医院。
第一个步骤是去缴费窗口还清了之前几天高级病房的住院费用,把各种欠账的账单都理清付完。做完这一切之后,心中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也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去面对凌初玫的颜面。
乘电梯上到病房所在的楼层,由于现在并不是适合探病的时间,所以医院里人流冷清,偌大的电梯里除他之外只有两个人,均是三十岁左右身强力壮的壮年男性。
电梯缓缓上行,透过四周厢壁模糊的反光,宁知微看见那两人的面容都有些熟悉,似乎从方才自己从澜石的大楼走出去之后便一直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自己。
这样的伎俩,没人比宁知微更熟悉——这是池无年派来跟着他的人,并且大大方方,没有一点要掩饰目的的意思。
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宁知微简直不知道现在自己该作何感想。
好在现在自己来医院探望病人的行为并没有被阻止,这意味着池无年的默许。人身自由并没有被完全限制,这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叮”的一声,电梯门在三人面前打开。宁知微一面迈步走出去一面在心底安慰自己,全然不会想到二十四小时之后这个结论将会被全盘推翻得彻彻底底。
沿着飘散满消毒水味道的长走廊来到尽头,在最后一间病房的门口,宁知微顿住了脚步。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推门进入屋内。
这是一间高级单人看护病房,是个套间,真正的病房外面还有一个不大的探望室,能够通过两者相连墙壁上的玻璃窗看到病人的情况。
宁知微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探病室的桌子上,然后走到玻璃窗前,小心翼翼地窥探里面的情况。透过透明的单向玻璃,他看见凌初玫醒着,正一个人孤寂地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心头有些发酸,宁知微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叫了凌初玫一声,“妈。”
听见他的声音,凌初玫反应迟缓,足足过了好几秒才神情恍惚地回过头。见到来人是他,她下意思在面色灰白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小微,你来了。”
十年时间,与以往那个光鲜亮丽的贵妇人相比,凌初玫简直从头到脚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身上由于养尊处优而自然散发出的温柔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因为病痛折磨而骨瘦如柴的身体、布满丑陋皱纹的皮肤,以及那双虽然依旧美丽,但其中却添了化不开忧愁和绝望的眼睛。
宁知微走到床前,帮她调整了一下塌陷下去的枕头。“嗯。今天怎么样,有舒服一点吗?”
“还是老样子。”凌初玫回避开他的视线,似乎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所以生硬地切换道,“你今天出去筹钱还顺利吗?没有被以前的朋友为难吧?”
十年前两人被迫潜逃到国外以后,国内的产业自然都被宁陆川和周临用各种灰色手段进行了瓜分。
目前澜石的主要产业与两人并无法律上的关联,但回国以后宁知微才知晓,当年事发之时那两个宵小之徒也有纰漏,没有调查出来一家早就被宁士扬分割给了得力下属打理的公司事实上仍然属于前者本人所有。
所以,在回国之后这个站稳脚跟的重要关头,那位得力下属念及当年宁士扬对自己的情分,冒着风险拉了宁知微一把,把公司的决策权重新交还给了他。
凌初玫知道这件事,并严肃地告诉宁知微,这家体量只能算是中小型的分公司是宁知微在青城重新拥有一席之地的最后希望,坚决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把公司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由于一直在为治疗自己的病情尝试各种国际先进技术和疗法,两人在国外的一点存款已经早就被扔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里。
眼下转院到国内、安排新的治疗方案又要花一大笔钱,宁知微没有办法,只能瞒着她对公司进行股权出售,把董事长的位置拱手让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契机,他才在方才的会议室里悲剧般地重逢了十年未见的池无年,并用那收购合同上的一行数字送出了自己的卖身契。
至于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刻意,他已经无力再去探寻。只是凌初玫至今还被瞒在鼓里,相信了他的表面说辞,以为他只是去找往日在青城的富家子弟朋友们借一笔钱,暂缓燃眉之急。
听见她问起这个,宁知微不禁有些心虚,赶紧含混了过去:“还好,借到了一点,足够我们租房子和交住院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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