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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中寂静如死。
赵瞻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他神色不明,冷眼睨着赵珝,忽而一笑:“呵,既然你一心向佛,朕便将你禁足,日夜念诵佛经,直到大婚那日,方可解禁!孟进——”
“臣在。”孟进赶忙应道。
“让人送五皇子去大佛堂,盯紧了,朕倒要看看,这小子能固执到及时!”
说罢,赵瞻甩袖便走。
容倾冷冷瞧一眼地上的赵珝,只见这人泪流满面,双目赤红,竟看不出演戏的痕迹。他心里蓦地生出一些不自在,不过只有一瞬,他旋即垂下眼,硬着心肠,随赵瞻而去。
在他转身的刹那,赵珝飞速抬头,目光幽幽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
……
许是被气得不轻,赵瞻回乾清宫后便歇下了,并未传唤容倾留夜。容倾在乾清宫外无所事事,候了片刻,他对长乐道:“回去罢?”
长乐一愣:“回哪?”
“你是糊涂了?”容倾好笑道,“自然是回睡觉的地方,今个司礼监不是我当值,又何苦累着自己?回雍园歇息。”
雍园,是赵瞻赐给容倾的宅子。
这园子原是个国公府,先帝时,上一任主人犯了事,全族流放,偌大的宅子没入国库,直到前些年,赵瞻心情大好,亲自绘图、监工,叫人里里外外修葺一番,赐给了容倾。
赵瞻原先题了“雍苑”的匾额,以示恩宠,可又显得过分狎呢,于礼法不合,最终改成“雍园”二字。园中各色风物应有尽有,水榭楼阁,错落有致,一步一景,极致风雅,有一小湖,以太湖石作假山,烟波浩渺,好似瑶台仙池……
容倾面无表情走过这奢华的园子,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目不斜视,仿佛满园美景与他无关,一路至后院的二层小楼,方才脸色稍缓。
他对赵瞻的审美实在敬谢不敏,加之赵瞻频繁临幸此地,不宜擅动,便在后院给自个建了一幢精巧的小楼,是他这些年的一处归属。
推开小楼的门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说不清是何种香气,奇楠?沉香?柏子香?混在一起,原本都是些清冷的气味,容倾闻多了,只觉甜腻。
他扫过一眼自己精心布置的屋子,入目便是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不要钱似的,铺了满地,连楼梯上也铺着昂贵的毯子。各色的绸缎,香云纱、浮光锦……一层又一层,搭在镶螺钿描金的乌木屏风上,颜色、纹样各异,偏偏和谐得很。软榻上搭着各类皮毛,雪狐、紫貂、银鼠……随意散着几支金钗。珠帘上的珍珠个大饱满、洁白无瑕,间或夹着各色宝石碧玺。桌案、小几上,摆着各式样的金银器、珠翠头面,另有十几座番邦进贡的自鸣钟,以及一些新奇玩意儿……。
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如同鱼入了水,脱去皂靴,不等长乐上前,自个将一身的物件褪了个底,只剩下单薄洁白的中衣,又拆了发髻,乌发如瀑垂落,直至小腿。他抬足,跨过地上的玉带蟒袍,走到窗边,哗啦一下,将那扇大窗打开。
寒风瑟瑟,吹得青丝乱舞,他托着腮,抬眸看看月亮,又瞧瞧眼前覆了雪的腊梅,一时无言。这窗前的花树,四时不同,春、夏最为热闹,桃花、梨花、杏花、紫藤……哗啦啦地开,入目皆是一片生机。
不过正值隆冬,只有那不起眼的腊梅和白雪,他也不嫌弃,凝望许久,回头说道:“给我温壶酒来。”
长乐抱着他方才脱下的衣物,闻言一脸担忧,犹豫道:“督主,您身子不好,这……”
容倾只盯着他,不说话,手臂抱着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并非是命令的眼神,而是一种柔软的、近乎悲伤的目光。月光落在容倾的身上,苍白的一道剪影,被这一屋繁华簇拥,孤零零的。
长乐拗不过,只得唤人温了一壶酒,上了几碟容倾素日爱吃的小菜,摆在窗边的小几上,又抱着一件狐毛大氅,轻声道:“督主,披件衣裳,别着凉了。”
柔软的狐狸毛拢住容倾的脸,显得他年纪格外的小。他垂下眼睛,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目光渐渐朦胧起来,眼角飞出薄红。
他扯住长乐的袖子,右手比划一下,道:“我记得,他……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才两岁,连话都说不清楚。”
后来长啊长,如今已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长乐听得很认真,因为容倾很少如此难过。
容倾吃不了酒,一点点就让他昏头昏脑,平日但凡有应酬,无人敢对他逼酒,可不代表他不喜欢。虽然不大能喝,但私下无外人时,他会偷偷喝上一口。
所谓酒后吐真言。
只听容倾低声道:“他大概……很恨我罢。”说罢,自嘲一笑,毕竟天底下恨他的人多了去了,多一个赵珝、少一个赵珝也无所谓。
他只是忽而有些怀念曾经的岁月。
“长乐,你也晓得,在宫里没点门路,根本活不下去。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一个老阉狗,名字记不得了,克扣我的月俸。月底没东西吃,我只好去找他寻个理,他要我跟了他,我不肯,就被按在地上打。小五……五皇子扑过来,让老阉狗不要打了,可那聋子如何听得见?打得我和小五一身的血……”
长乐听得心疼不已,两眼含着泪,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整个人昏昏沉沉,陷入那些经年的回忆之中。故人纷至沓来,从赵珝开头,到那些活着的、死去的……短短三十载人生,他似乎活了有三万年之久。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不通,到底为何赵珝也会生出那种心思,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他是在报复自己么?
他眨了眨眼睛,脑袋成了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清楚。
“督主?”长乐没听清,连忙伏下身子,去仔细辨认他说的话。
“没什么……”容倾晃晃脑袋。这时自鸣钟忽而叮叮当当地一齐响了,其中一个有机关,到了整点会跳出衣着怪异的番邦人偶,载歌载舞的。容倾盯着那些人偶看,一时竟清醒了不少,“明日,你遣人去请宋时雨,我有事要让他办。”
“宋指挥使?”长乐讶异道。
“是。”容倾颔首。
说完这句,他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而桌上的酒才不过少了些许。
长乐无奈,只得将人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上楼。楼上有张浮夸的架子床,与楼下一色的繁复奢靡。他将人小心翼翼放入那堆绫罗锦绣,扯过被角,给人把被子盖好。
吃点酒也不算坏事,至少能好好睡上一觉,省得整夜睡不着,又跑去司礼监瞧上一夜的奏章。
长乐跪在榻边,一动不动,凝视着榻上人的睡颜。素白的一张脸,还没巴掌大,此刻正眉头微蹙,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长乐记得,自己头一次遇见容倾时,这人尚未及冠。彼时容倾方从西南平乱归来,是朝中新贵。那时长乐快死了,和兄弟四喜一起,犯了一点小错,便要被用棍子活活打死。
在他将要认命的时刻,忽而有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点小错而已,犯不着这般惩处。咱家那儿正好缺人手,叫他们跟咱家走。”
他用尽力气,扬起脸,看见一个青衣少年,像画里走出的神仙。那一眼便是一生,于是他和四喜都活了下来。
长乐晓得,他不比兄长四喜,有出人头地的心气。他只想一辈子陪着容倾,说是报恩也好,说是爱慕也罢,他甘愿做个影子,紧紧跟在容倾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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