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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林府的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沈月娥站在通往外书房的回廊拐角,望着王善保家的那抹灰蓝色的身影——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绸缎夹袄,因走得太急而下摆翻飞,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硬的白棉裤脚,连带着绾发的银簪都晃得厉害,活像一只慌慌张张的灰雀,一头扎进了外书房那扇朱漆大门里。
那扇门“吱呀”一声合上,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沈月娥的视线隔断,却隔不断她心头翻涌的不安。邢夫人素来与王熙凤不对付,先前李瓶儿割腕闹自尽,她就明里暗里地挑唆,如今王善保家的这般急匆匆地去见老爷,是要告王熙凤管束不力?还是……另有更隐秘的图谋?
沈月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沈青刚送来的纸条一角,粗糙的纸边硌得她掌心发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追上去偷听的冲动——外书房外守着老爷的贴身小厮,个个都是精警的角色,稍有不慎就会露馅,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吴天佑欠赌债的消息赶紧告诉王熙凤,迟一分,就多一分变数。
她转身往抱厦走,脚下的绣鞋踩过积着薄霜的石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路过西北角小院时,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婆子们压低的呵斥声,间或夹杂着李瓶儿若有若无的啜泣,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这沉闷的午后。沈月娥脚步未停,心中却清明几分:李瓶儿这哭,怕是半真半假,她要的从不是同情,而是让林府乱起来,乱到有人愿意放她出去。
抱厦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苦茶味。沈月娥轻轻推开一条缝,就见王熙凤正坐在靠窗的紫檀木大椅上,头靠着椅背,双手用力按着太阳穴,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她身上那件石青缎绣暗纹的褙子,领口处沾了点墨渍——想来是方才处理李瓶儿的事时,随手扔在桌上的账本蹭到的,平日里最讲究体面的人,此刻却连这点细节都顾不上了。
平儿站在一旁,手里捧着刚温好的参茶,大气不敢出。见沈月娥进来,她悄悄递了个眼色,示意王熙凤正心烦。沈月娥点点头,放轻脚步走到桌前,刚要开口,王熙凤却先抬了眼,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戾气:“是不是那李瓶儿又作妖了?”
“不是,奶奶。”沈月娥垂眸,从袖口取出那张叠得整齐的纸条,双手递过去,“是关于吴天佑的消息,兄长那边刚递进来的。”
王熙凤睁开眼,接过纸条,指尖捻开时,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当看到“五千两赌债”“三日还清”几个字时,她猛地坐直身子,手里的纸条“啪”地拍在桌上,茶水都跟着晃了晃:“五千两?!好个不知死活的李瓶儿!好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吴天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凤目里寒光迸射:“我当吴天佑是色迷心窍,才死缠烂打,原来竟是被银子勾住了魂!李瓶儿这毒妇,是算准了吴天佑被赌债逼疯,才敢许他重金,让他来搅咱们林府的局——她是想让咱们嫌麻烦,放她出去;更想借着吴天佑的手,逼咱们动那笔她藏起来的脏钱!”
平儿在一旁听得心惊:“奶奶的意思是,李姨娘私放印子钱亏空的银子,还在她手里?”
“十有**!”王熙凤冷笑一声,手指敲着桌面,“她一个被禁足的姨娘,连院门都出不去,若不是手里有银子能许诺吴天佑,那纨绔子弟能这么卖命?不过她也算错了一步——她找的不是虎,是条饿疯了的狗,一旦喂不饱,最先被咬的就是她自己!”
沈月娥轻声道:“可眼下这疯狗还在盯着咱们林府,若是三日一到,他拿不到钱,怕是会闹得更凶。”
王熙凤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转头对平儿道:“平儿,你现在就去办两件事。第一,让人去城外‘聚赌坊’附近盯着,找机会把吴天佑欠赌债的消息透给那几个逼债的——就说吴公子正忙着追林府的姨娘,压根没心思筹钱,让他们赶紧去催,免得夜长梦多。第二,再让人去上元县的市井里‘念叨念叨’,就说咱们林府的李姨娘,早就因为私放印子钱被抄了私产,如今是个连首饰都当光的穷光蛋,让吴天佑趁早死了心!”
平儿眼睛一亮:“奶奶这是要让赌场的人去缠住吴天佑,断了他的念想!”
“正是这个意思。”王熙凤端起参茶喝了一口,语气稍缓,“他不是要钱吗?就让他先跟赌场的人去掰扯!我倒要看看,他一个负债累累的县令之子,还有多少精力来骚扰咱们!”
平儿领命匆匆离去,抱厦里只剩下王熙凤和沈月娥两人。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低吟。王熙凤靠回椅背上,目光落在沈月娥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这次的消息来得及时,多亏你机警。”
沈月娥垂下眼帘,手轻轻拢了拢衣襟:“能帮到奶奶,是妾身的本分。”
“你兄长倒是个有心的。”王熙凤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桌沿,“不过我倒好奇,你兄长在城外做布庄生意,怎么会知道县令公子在赌场欠了债?这消息,可不是寻常市井能听到的。”
沈月娥心中一凛——王熙凤果然起了疑心
;。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面上却依旧平静,声音放得更柔:“奶奶有所不知,兄长的布庄要往赌场附近的铺子送货,前几日去对账时,碰巧听见赌场的掌柜跟打手们说的,说吴公子押了传家的玉佩,还欠着五千两,若是还不上,就要卸他一条胳膊。兄长怕这事牵扯到林府,心里不安,才托人绕了好几层关系,把消息递进来的。”
她说得半真半假,既点出了消息的“偶然”,又强调了沈青的“担忧”,合情合理。王熙凤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始终垂眸,神色恭谨,没有丝毫慌乱,才缓缓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兄长倒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轻重。如今林府多事之秋,府外能有个可靠的耳目,也是好事。”
沈月娥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但她也清楚,王熙凤心思缜密,今日虽没追问,日后未必不会再查,与沈青的联络,必须更隐秘才行。
从抱厦出来,沈月娥沿着抄手游廊往揽月轩走。廊下的灯笼还没点,昏沉沉的光线里,能看见墙角的秋海棠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荡。她心里沉甸甸的——李瓶儿和吴天佑的麻烦虽有了应对之法,但那本藏着秘密的账目,还有那位神秘的“表哥”,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回到揽月轩,沈月娥屏退了所有丫鬟,只留翠儿在门外守着。她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紫檀木锦盒,锦盒里垫着厚厚的绒布,上面放着一本泛黄的旧书,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图纸。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图纸,展开在桌上——这张图纸是“表哥”托人送来的,上面用炭笔标注着“丙字七号库”的位置,旁边还写着“鼠患扰人”四个字,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写就的。
沈月娥指尖拂过“丙字七号库”几个字,心中思绪翻涌。之前她只当这仓库是寻常的漕运货栈,可自从发现李瓶儿与吴县令早有往来,又私放印子钱亏空巨额银子后,她越来越觉得,这仓库绝不简单。“鼠患扰人”四个字,也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若是真的闹老鼠,怎么偏偏只扰这一个仓库?怕是有人在借着“鼠患”的名义,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把图纸重新叠好,放回锦盒,又拿起那本旧书。书页已经脆了,翻动时都要格外小心,里面夹着几张零散的纸,上面记着一些模糊的账目,大多是“某年月日,收某某货物若干”,没有具体的经手人,也没有货物的去向。沈月娥翻了几遍,依旧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不由得有些烦躁——她就像握着一把钥匙,却找不到对应的锁,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逼近。
“姨娘,您歇会儿吧,都看了半个时辰了。”翠儿在门外轻声提醒,“灶上炖了您爱吃的银耳羹,我去给您端来?”
沈月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不用了,你进来吧,我有话问你。”
翠儿推门进来,见桌上摊着旧书和图纸,连忙压低声音:“姨娘,这些东西……还是收起来吧,万一被人看见,又要惹麻烦。”
“我知道。”沈月娥点点头,“你去打听一下,府里最近有没有人去城南码头那边,尤其是跟漕运仓库有关的。还有,去账房问问,有没有关于‘丙字号’仓库的记录,别惊动其他人。”
翠儿心里一惊,但还是立刻点头:“奴婢知道了,这就去。”
翠儿走后,沈月娥重新将锦盒锁好,放进抽屉深处。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暗忖:那位“表哥”既然能送来图纸,肯定知道更多秘密,他迟迟不现身,到底是在等什么?是在等她找到更多证据,还是在利用她,试探林府的反应?
两日后,天难得放了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揽月轩的花厅里,暖洋洋的。沈月娥正坐在窗边绣帕子,忽听丫鬟来报,说薛宝钗来了。她连忙放下针线,起身相迎——自上次中秋节后,两人已有许久没见了。
薛宝钗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缎褙子,外面罩着一件藕荷色的披风,头上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清雅又不失华贵。她走进花厅,笑着道:“妹妹这几日可好?前几日听说林府有些热闹,还担心你受了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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