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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对。曾经他快死的时候都忍得住。
但是现在,在她面前,他不想再忍了。
杨敏之等他们都走了,从怀中掏出一小罐药膏,递给张姝,叫她抹到手腕的淤痕上。
这是早上他和江管事去江家别院寻江六郎时,请江管事从那边拿的。
本来想趁在海边沙滩上时给她,说着话却把她惹恼了,一急之下全抛到了脑后。
看到秦韬的伤口裂开渗血,才想起来。
“你、没事吧?”张姝接过药膏,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
杨敏之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她以为他和秦韬一样身上带了伤。
他微笑摇头,瞅她一眼,说:“带你去看福船。”
说罢,放下马车门帘,转身坐到车前赶马,从海港码头拐了个弯,驰往津口船坞的方向。
张姝打开玉瓷瓶,从里面挖出药膏,交替抹到两只手腕上,一片清甜凉爽的气息钻入鼻孔,令人心悦。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停到津口船坞后山上的一块平地处。
眼前,亦是一处悬崖,比之早上随程一娘追日出时停靠的海崖要矮一些。不过丈许。
几个黑褐色的粗大木桩从悬崖边冷森森的探出头,如巨大的黑色兽骨残骸。
走到光秃秃的悬崖跟前,震撼与磅礴的气势直冲眼帘。
从远处所见的巨兽残骸一样的粗大木根,竟是巨船的龙骨和桅杆的残垣。半截插到土里,半截如残损的利刃,从崖底探出来,探向明亮的天空。
“这就是福船吗?”她喃喃。
“对,百年前出过海的几艘在太仓,津口的这一艘从未出海。”杨敏之回答,环顾四周。
悬崖下很远一处,是津口船坞的作坊和帐篷。渔网随意搭挂,零星几个作匠穿梭其中。
再远处是苍青色无尽头的海。
和他几年前来时,几乎没有变化。除了福船的残骸更加损毁,周围更加荒芜。
海禁已久,除海外邦国朝贡,朝廷已有百年没有派官船探海。民间海船只能沿海岸港口沿途行驶。如江家这样的大商贾,亦只看重河运,海运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零头。
但凡事愈堵,则境况愈坏。这些年海盗猖狂也未尝不是因海禁而始。
当然,也正是因为海港码头凋零且管辖松弛,他们才得以将卢梦麟以海运暗中送出。
“五年前,我和阿源阿清来过这里。我们从京城一路跑到津口。那时,福船的龙骨比现在看上去还完整一点。我们从这边下的崖,本来可以走到福船里头。赶上涨潮,起初没放在心上,却不知此处原本是当初用于福船下海的海湾,地势本就比别处低。涨潮时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桅杆被拍断,疏松的木头被击成粉碎。我们慌不择路的往上爬,还好当时崖边还有不少藤蔓。”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当年爬悬崖时薅得太狠,现在崖边只剩稀疏几根藤。
他边说,指给她看。语气轻松,还带了些自嘲和诙谐。
张姝听得惊心动魄。
杨敏之朝她笑:“当时还异想天开,想出海去看看,当然是走不成的。后来也没走水路,一路往南,去了保定府和江陵两个姐姐家,一直走到湘江,去屈子投江处凭吊了一回。第二年回的京城。”
“你不用去官学的吗?”
五年前的杨敏之,与现在的她差不多大,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按说还在国子监念书。
杨敏之弯腰在山坡的树丛中找着什么,随口答道:“我那年中举,本应该是解元,却被除了头名,一时心情不虞,就出了京随意走走。”
他没与张姝说的是,实际上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与父亲置气。
当年他应举的文章连卢温都说好,应是头名,父亲担心他因此骄矜自傲,请学政除了他的解元之名。
回过头来,迎上她既惊愕又钦佩的表情,笑:“那时年少气盛。现在想来,不足为道。”
张姝避过他发亮的眼眸,缓缓回望眼前犹如巨兽骸骨般的福船残骸。与瑰丽的海上日出相比,别有一番凋零壮美。
此时,她方理解了程一娘策马追赶日出的急与迫。
等待百年的福船还未出海就已腐朽,而人生在世也不过百年,不如福船,更不如每天都会升起的朝日。岁月如梭,他们又赶得上什么,留的下什么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日才晓得,原来是真的。你们,还有程娘子,心中有沟壑,想做什么就有能耐去做。虽万千人亦可往,真好。”
怅然的神情,由衷的羡慕与钦服,让人心间柔软处如细针相扎,有点疼,却又欢喜暗生。
“姝娘在家中都做些什么呢?”柔声问道。
朝她面前递过去一捧红艳艳的刺泡子,盛在宽阔碧绿的野菜叶中。
“我见你午膳时很少动箸,想必海边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他刚才便是在草木枝叶间摘取浆果。
张姝接过,绯色霞晕从面颊蔓延到耳根。不接话也不看他,转身走到山间一处清浅的泉眼旁,默默的清洗浆果。
杨敏之的目光被牵引,看她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玉色手腕,在水中涤荡果实。
她将洗干净的刺泡子重新放到阔叶中,开口:“不过是跟母亲理理家事,做一做女红,和义母学丹青罢了。跟你们比,乏味无趣的很。”
尽管乏善可陈,她还是柔声细语的跟他说,她是如何拜了县令夫人为义母。义母家的阿姐还未出嫁时,义母教阿姐闺训也一并教她。也跟阿兄一起读书习字。义母家的阿姐阿兄也都是安静的谨小慎微的性子,如她一般。只有一对比他们小很多的双生子格外活泼,爱捉弄人。
“是三年前认的义母?”杨敏之问。
那年在他和司礼监李荃的暗中推动下,她的姑姑被封淑妃。虽品位不高,但对于河间那种小地方,张姝家算得上门第高贵的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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