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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声七分真三分假,又尖又响,激灵灵地往耳膜里钻,让他又打了个颤。
他自小在山里,见过飞禽走兽教训幼崽,野兽们收拾不听话的小崽子顶多嚎两声一爪子拍个跟头,再闹腾的厉害,也不过用点儿力气咬一口,叼着后脖颈拎走。
最凶也不过飞禽,雏鸟巢穴时一翅膀扇出去,爱掉不掉爱飞不飞。
就没见过人类这般物种,打起崽子光巴掌拳头还不够用,棒子鞋底马鞭汗巾,武器应有尽有。也没见过人类崽子,原来比幼兽更淘。
伊珏想着想着便生出几分心虚,他虽然是个妖精,现在却是个人类小崽子的模样,一时也无法评价自己是不是人类幼崽里很淘的那一类。
他认真地琢磨着,飞禽走兽的小崽子们没有人类这么淘气,大约是太不听话的都被别的动物猎走吃了,活着的,都惜命的很。
他觉得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大妖怪,非要想不开来吃一块石头,所以这方面他不用担心。
又想自己天生天养,真正论起来唯一的长辈便是头顶上的老天,只要他不干太过分的事,雷也劈不到他。
有条有理地捋完一遍,他松了口气,抬头看着身边的白玉山,又犹疑起来,问:
“山兄,我要是淘气,你不会打我吧?”
白玉山上辈子是九五至尊,想要打谁,身边自有一群人抢着将人拖下去打板子,挨打的人还要转过来请他不要动怒,怒气伤身,“龙体”最贵重。
若是打这些人不解气,他便坐在宫城硬邦邦的御座上,上下嘴唇一磕碰,几十万兵马被大将军领着,一路打到了几千里开外的远方。
前朝如此,后宫也规矩极了,太子有太傅教导,公主们也一个个礼仪规范——实在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聚众打孩子的场面。
他听闻最多的,也只是被御史直谏的大臣下了朝就回家教训儿子,听说打的最狠的那位,用棒子将其打折了腿,还落下个长短腿的毛病。
然而那都是些关起门来的家事,他堂堂帝王,岂会做窥私这般不体面的事。
因而方才那般壮观的场景他也是头一回见,小子们一个个鬼哭狼嚎,长辈们则仪态全无,围观的人群或嘻嘻哈哈或陪着惊叹……倒像是戏台上与戏台下。
被伊珏这么一问,白玉山愣了愣,想象不出自己手里攥着汗巾拧湿了抽人的场景。
白玉山想说不打,然而这妖精委实不像个老实乖顺的,想说打,又有一种微妙的违心感——我又不是你老子。
他沉吟半晌,才回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你往后乖些。”
“什么是乖?”伊珏追问:“听你的话吗?”
不待白玉山回答,伊珏停下脚步,站在黄土大路上双手叉起了腰,腆着圆鼓鼓的小肚子,仰头冲他道:“山兄,你若要想做我长辈,往后你就是我爹了。”
烈阳炽烈,旁人在酷暑里走的汗流浃背,唯有他们俩衣裳一个比一个齐整,明明再走两步便有一片树荫,却站在大路上说事情。
在路人一幅幅“看傻子”的神情里,白玉山垂眼看着他,回答道:
“你愿意拿我做爹,我便是爹。”
他的神情毫无波动,仿佛述说的是一件理所当然事情,“若是拿我做兄长,那便是兄长。”
伊珏觉得自己很有两分惹事情的天分,张嘴便道:“那我若拿你做陌生人呢。”
话说出口他自己收回舌头咂了咂,觉得当初做一块石头甚好,石头没脑没心更没嘴,讲个话都要慢吞吞,他曾经练了许久,方才学会了说话。不像如今成了人类,有了一口伶牙利齿还有一条惹是生非的口条,没事也要弄出些事情来。
赶在白玉山说话前,他先摆了摆手,忙忙道:“别听我胡吣,山兄怎会是陌生人呢,你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白玉山还是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闻言“唔”一声,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
“那我便是陌生人。”
伊珏这时候又庆幸自己是个人了,人类的皮囊于一块顽石而言实在好处多多,虽然挡不了风雨,扛不住严寒,偏有一肚肠弯弯绕绕,脑子也活络的多,让他不用费什么力气,便明白了白玉山话中未尽之意。
——你若想让我做你长辈,我便做你长辈;
——你若想让我做你的陌生人,我便从此消失在你眼前;
反正他也没什么欲求。
伊珏第一次意识到,白玉山对自己,是真的毫无所求的。
似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切愿景而存在,余下的生或死,聚或散,对白玉山本人而言,仿佛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尽可以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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