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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地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活来,不知缘起,莫名而来,纯粹又鲜活,连汗水划过脸颊的痒意都在扩散这种快活,令她忍不住在黑暗里毫无顾忌地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洞穴是斜挖的出口,体贴她的体力,伊珏将坡度挖的极小,徐徐而上,以至长平爬到硬石地面站直了身体,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已抵达了目标。
她愣了片刻取出绢帕拭汗,汗水如瀑,很快浸透了棉绸的绣帕,攥在手心里潮潮的一团。
四周仍然是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睁着眼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自己,长平只好闭上眼,听自己喘着粗气,气息浓重,浑浊,像话本里狼狈逃窜的亡命之徒;又让她想起自己见过的演武场上搏击的将士,阳光下汗津津的颈脖,疯狂跳动的青筋像是要挣破皮肉喷洒出鲜血;
还有胸口搏动的心跳,声若擂鼓,砰砰声震的她头晕。
她吃吃笑起来,不知为何这么开心,又着实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便一边笑着一边软着颤抖的双腿缓缓坐地,笑声愈发响亮。
孩童的笑音生来带着一份尖锐,她笑的太欢畅,回音让沉闷的墓室都仿佛震起了浪潮,黑暗也丧失了力量。
笑的太激烈,眼泪从眼角滑下,她又攥着绣帕去擦,精疲力竭的手臂颤的厉害,指甲不知轻重地蹭到了眉梢,剜走一片皮肉,疼痛令她缓缓放下手,渐渐安静。
这个时候,长平方才体味到袭来的疲乏。
攥着潮湿绣帕的手抖的太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尔后一齐哆嗦起来。
只用了盏茶功夫,她便从难以名状的激越情绪中缓缓抽离,恢复了平静。
掏出袖袋里的火折子捻亮,长平一眼看到摆在架上的龙首琵琶。
琴身油亮,在飘忽不定的火光里闪烁着淡淡的光,长平不自禁地贴过去,指尖从冰冷弦上缓缓滑过,又微微弯曲,用含满泥土的指甲勾起了弦。
无人养护的细弦铮动着,发出透亮又哑涩的音,在深远漆黑的墓室里响起,仿佛逝者的一道低吟。
还有一道生者的耳语:“父皇。”
女孩儿的声音轻缓的仿佛梦呓,又是一声:
“父亲。”
她的声音微弱,却被分出一缕神识关注她的伊珏收入耳底。
隔着无数墓室的距离,伊珏看见长平抱起了琵琶,借着火折子的光线,摸索到了墙壁上的长明灯,点亮一个又一个油芯。
烛火并不明亮,在密封的墓室里勉强照起了光。
晕黄的光晕亮成斑斑驳驳的碎片,断断续续地逼退了阴影。
长平抱着琵琶,走一段停一段,似乎并不着急寻到棺木的那一间,只是走一走,点亮烛台,再看一看。
看她父亲死后长居之所,有哪里摆放的不合适,便上去调整一下,似乎墓室里许多东西都不适合她记忆里的父亲,所以走进布置成起居室的那间耳室,伸手将棋盘打乱,又插起了缤纷的绢花,挑出鹅黄的花朵绑成一束,用绿色的布染的芭蕉叶裹起,丢在棋盘上,又将墙壁上各式神仙图收起,翻出装着画轴的木箱,一匣匣打开看过,挑出几幅美人拨琴图,踩着木椅挂上去……
她一路不停,打开一件件耳室,有些只点亮烛火看一眼便退了出去,有些则进去将里面收一收,换一换,似乎这样摆放收拾出来的屋,真的是她父亲在内起居玩耍的地方。
仿佛这间死气沉沉的墓室,只是普通居所,待他们离开后,会有幽魂在里面把玩着花朵,拨弄着棋子,停在美人图前仔细观摩。
伊珏分着神,一边看她摆弄那些细碎的物什,一边观察着甬道上的壁画,脚下不停。
他不清楚长平想要做什么,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许是因为他并不能体会什么是“父亲”,于是看她忙忙碌碌,油然而生一种荒诞。
他甚至拨出两分闲心来揣度长平的举动,是否意味着在她父亲生时,她并没有做好儿女应当做的事。
因为歉疚,所以死后才来弥补。
他揣测完便丢在脑后,没有追寻真相的心思。
只是冷不丁地,他想起了沈杞,那个上赶着认祖宗的驴着脸的小道士从前说过的故事。
故事里他也有一位父亲,伊珏没有真正见过他,却从早先白玉山变幻人形捉弄他时,隐约猜出那个踹了自己一脚模样的人,就是他前生父亲的样貌。
他记得沈杞的话,他上辈子认下的父亲选择长留地府,从此成为别的鬼差遣的小吏。
他不知自己是否应愧疚一下,或许应该是罢,然而他自省内心,没有生出这样的情绪来,倒是通过与长平的对比,生出了些得意。
他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很好的孩子。
因为做的太好,所以才会让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都不舍得抛下。
长平又打开一间耳室,正是一间酒室,她抱了一坛酒打开封泥,迎面扑来是她熟悉的风曲香味。
是她父皇最喜欢的酒,清淡,微辣,适合烫饮。
找出酒器,翻出烫酒的小炉,用蜡烛做火,她终于站到了摆放灵柩的厅前。
琥珀色的风曲倾入银壶,在烛火下缓缓温热起来,长平抱着琵琶坐到玉石灵柩前,调起了弦。
她一身泥土,指缝污黑,脸上也是纵横的灰印,却全然不在乎地盘膝在地,怀抱着琵琶,拨响了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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