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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恶魔只是稍一打量,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没说真话,他可能确实是来求助的,但这里肯定不是他的第一站。首先,他的帽子和外套都太干净了。此刻大约是上午的十一点一刻,也就是说外面正在下烟尘雨——伦敦周围的工业区的烟囱里会不断地喷出灰黑色的烟尘,与泰晤士河所蒸发的水蒸气混合在一起之后,会在早晚形成污染性雾气。
这种灰色或是赤红色的雾气在消散之后,并不会就此消影无踪,而是凝聚成有时候肉眼也可见,轻飘飘但非常油腻的碎屑,在空中飞舞一阵子后附着在伦敦的建筑和人们的外套上。所以在这个时期,行走在街道上的人多数会选择深色外套。
同时,这种污染也引发了一个习惯,当一个客人踏入门厅的时候,就会有仆人将他的帽子和外套接过去,他们并不会把它们直接挂起来,而是会拿到另一个房间里进行清洁,这样客人走的时候就可以穿着干净的外套和帽子走。
这个年轻人虽然是普尔弗马赫医生的仆人,但如果他去求助的人允许他走进房子,他的衣服依然会受到很好的照看,所以才会像现在他们看到的这样干干净净,只有零星散落的一些灰尘。
再看他的外套,他的肩膀在靠近肩胛骨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块残留的油漆,看颜色与凝固的程度,它还非常新鲜,也就是说,他可能是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不小心碰上的——没错,这时候伦敦人已经开始使用油漆,并且有了油漆加工厂,但这仍然是一种新事物,而我们都知道,所有新事物都不会太便宜……
如果这两点还不足以说服你们的话,那么再往下看,他穿着一双翻毛靴子,靴子是系带的,而在帮面与鞋底之间的缝隙里插着一片深红色的玫瑰花瓣,普尔弗马赫医生所居住的旅馆在温尔士登区,这个地区虽然不至于如东区那样贫穷,混乱,但也不能说得上是什么好地方——也不可能有花园,任何可以用来换钱或是果腹的东西都没法在伦敦的大部分地区存活太久。
更不用说,在这个季节
,这种深红色的高卢玫瑰只可能开放在温室里。
不过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是,南丁格尔女士可以说是一位贵女,又是女王陛下的密友,但她的离经叛道也时常被社会中的某些顽固分子所唾弃,即便他们不敢表现出来,让一个男仆去理解她有多么的高洁和无私,也实在是太难了。
而且看他不容错认的焦灼表情——有可能他是普尔弗马赫医生家里某个老仆的儿子,他们一起长大,等同于半个兄弟;也有可能他是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学徒,只是兼着男仆的工作(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他对普尔弗马赫医生的担忧是真真切切毋庸置疑的。也因为如此,他很难相信这么一个女人可以在这种紧急时刻起到什么作用。
毕竟这个时期的人们对于女性的看法就是——一个身家清白,道德高尚的女性,就根本不该出现在法庭、监狱、妓院或是其他有损于她名誉的地方。她们即便去了,那里的人也未必对会对她们有什么好态度,遇到蛮不讲理的家伙,甚至可能直接开口斥责和驱逐,他们这种行为还会被赞扬,被视为在保护女士们的名声……
南丁格尔女士当然不可能看不懂这个小家伙的心思。事实上,这个年轻人一边在和她诉说普尔弗马赫医生昨晚遇到的事情,一边将大部分注意力和视线落在她身边的利维身上。
要知道,利维今天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绅士才有的打扮,除了面容和又高又瘦的身材之外,他不像个官员,也不像个贵族,但只要他还是一位绅士,他就比这里的任何一位女性可信。
南丁格尔女士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需要您陪我走一趟了。”
“这正是我希望的。”利维客客气气的说道,他们进房间换了衣服——然要换衣服,男仆说,普尔弗马赫医生已经被投入了监狱,按照此时的法律,犯人一概是先拘押,再受审,最后判决的。
而他被关起来的地方,正是臭名昭著的纽盖特监狱。在我们的印象中,监狱应当是法律最大的现实表征,井然有序,警备森严,肃穆庄重,即便不能说环境舒适,但至少应该算得上干净整洁。
每个罪犯虽然是被送进来接受惩罚的,但至少需要有最基本的人权,譬如说,食物、水、衣服、毯子等等。但这个时代的监狱嘛——我们之前曾经说过,小乡村和城镇里是没有监狱的,完全要看治安官想要将犯人关在哪里?如果犯人没有被他们直接打死的话,一般会被关在磨坊里,仓库里或者是修道院的房间里。如果实在没有地方,直接用一根铁链拴着套在空地上的柱子上也行。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罪犯很快就会被审判,在简单的问询后,会被处以各种刑罚——赔偿、罚款、鞭挞、奴役、阉割、截肢(砍掉手或是脚)、流放、绞死,并不会在这种临时监狱里待多久。
在此时的大城市里,倒是很早就有了监狱这个概念。之所以说概念,因为所有的监狱原先几乎都是用来抵御外敌的堡垒。譬如说巴黎的巴士底狱,以及伦敦的伦敦塔,它们最初都是国王建造来防御外敌的军事要塞,战争结束后,这些建筑就成了王室的城堡,王室有了更好的居住之处后,它们又被改造成了仓库和监狱。
不过这种监狱可不是普尔弗马赫医生这种人可以去的地方,无论是伦敦塔还是巴士底狱,他们的住客几乎都只有达官显贵,其中不乏王子公主,王后、国王,大主教也不是没有待过。同样的,普尔弗马赫医生也不可能被投入我们之前提到的那种临时监狱,他被关在纽盖特监狱里,纽盖特监狱是个什么地方呢?
它原先也是英国国王所建造的一座堡垒。但在十二世纪的时候就被改做了监狱。这座监狱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欠债人监狱。当一个人犯了轻罪,或者是欠了债的时候,他就会投入这种监狱,直到他服完了刑期或者是还清欠款才能被放出来。
为了逼迫欠款人尽快还钱,监狱的条件当然称不上好,或者更正确地说,只有一部分是好的,而另外一部分恶劣透顶。因为这种监狱的管理权,就像是曾经的包税官制度那样,全都是卖出去的——你可以买下监狱,然后成为监狱长,监狱不再属于国家或是法律,而是属于你个人,无论盈利或是亏损都有你自己负责。
盈利?一座监狱难道也能盈利吗?当然,资本家可以从稻草里榨出油来——带上镣铐,取下镣铐,住单人房间或者是多人房间,有没有床,有没有灯,有没有充足的食物和饮水,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跳蚤,这些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
一般来说,每个罪犯在进入监狱的时候,都会被各种理由剥个精光。如果他的朋友,亲属不愿意为他出钱的话,他就会被投入多人监狱,和危险的杀人犯,疯子以及传染病人关在一起,在粪便里打滚,忍饥挨饿。
男仆也确实如利维所想,在这一上午拜访了很多人家,普尔弗马赫医生确实在伦敦结识了不少人,在回到这里之后,他又做了一番努力,有南丁格尔女士为他做保,又有几个贵族愿意试用他的电皮带。
他那时候还兴高采烈的与自己的仆人说,他们可能终于等来了出头的日子。但谁也没想到,命运的玩笑总是这样的恶劣,仿佛就在瞬息之间,天地颠倒,一切都毁了,他奔走了那么多人家。但也就一两家允许他进去等候,只是他也没能等候到主人。最后是管家或者是贴身男仆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走。
另外几家更是连门都没让他进。最后他迫于无奈才跑到了南丁格尔女士这里,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妇人,真能将普尔弗马赫医生从可怕的监狱里带出来吗?
第438章倒霉的医生(1)
南丁格尔女士以为他们此行可能要受到一些刁难,钱财还是小问题,普尔弗马赫医生被莫名其妙的投入了监狱还涉及到了一桩谋杀案,其中肯定有操纵此事的人,只是她完全不明白,普尔弗马赫医生只是个普通人,他身上没有爵位,也没有领地,他也没有占据着某个最高权重的职位,更没有一个漂亮到叫人不择手段也要抢占的妻子,别人为什么要对付他,让她完全摸不出来头脑。
她担心的是纽盖德监狱的监狱长即便不明白其中缘由,也会因为想要迎合上头人的好恶,而有意会拒绝任何可能给予普尔弗马赫医生帮助的人。
没想到的是,他们的马车非常顺利的驶入了纽盖德监狱。无论是门外的守卫,还是里面的狱卒,都没有对他们——尤其是南丁格尔女士表露出什么异常的情绪,或者是不堪的言语。
他们在庭院中下了马车,就看到纽盖德监狱的最新一任监狱长正从里面迎了出来——马文男爵,据说他原来只是一个偏僻地方的小爵爷。但他的勇气与果断显然超过了他的祖先,他一继承了家产,就毫不犹豫的卖掉了贫瘠的石头地,以及那里的农庄,磨坊和树林,一点儿也没有给自己留。
也就是说,那时候他算是会被上层社会所鄙夷的那种无地贵族,但他会在乎吗?他才不会在乎,即便他到伦敦的时机非常不妙。那时候伦敦正在流行瘟疫,贵族们几乎全都携家带口的跟着女王去了行宫,哪怕没有在随行行列里,至少也要去乡下的农庄或者是别墅。
他此时来到伦敦,别说找引荐人了,就算想要交际,舞会,沙龙也没人举办呢。
但谁让他的头脑灵活异常呢,凭借着自己的贵族身份,他招揽了一批人,然后向各个逃走的贵族们发去了信函或者是口讯,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他的效劳——确实瘟疫来的又快又急又迅猛,即便是御医,也有一家丧命于此的事情,贵族家中也不免有被抛下的病人和被舍弃的死者。虽然伦敦城内有不畏死的瘟疫医生和收敛工人,但贵族们最信任的还是自己的同类。
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等到瘟疫过去,他们回到伦敦的家里,发现家中并未遭到每次灾祸发生后必有的洗劫,所有的东西都好好的放在原处,病人居住过的房间洒满了消毒药粉和白垩,其他房间也有人每天打扫,开窗通风,庭院中的树木与花草都经过了精心的修理。他们好像真的只是去乡间别墅度了个假,而不是在惊惶之中抛下了一座空城。
他们给予马文男爵的回报十分丰厚,这份丰厚不仅仅体现在金镑上,更多的是人脉和交情,也是凭借着这点,马文男爵才能够以一个外地乡巴佬的身份谋得了纽盖德监狱的监狱长职位。
要知道平时的时候想要得到这个职位,没有一位公爵或者是亲王在后面撑腰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如纽盖德这样可以关押收容一千人以上的大监狱,每年能够为监狱长提供大约五千金镑左右的收入。这笔钱即便对于一个伯爵来说,这也不是个可以被轻易忽略的数字,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男爵呢?
人们都说马文男爵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在利维来说,他就算有这份运气,也是自己谋求而来的。
如果那时候他带着钱来到了伦敦,却不幸遇上了大瘟疫,之后只想着逃跑,那么伦敦城内贵人吗会愿意多看他一眼吗?不会,他甚至连他们的门房都见不到,更不用说,为了保证他手下的那些小伙子们不至于将贵族们的宅邸视作可以随意采收的菜圃,每次进入房屋的时候,他都是身先士卒,难道他就不怕吗?
那里面是可能有死者和病人的。但他就是做到了,一丝不苟,勤勤恳恳,他将病人送往医院,将死者送出城外焚烧,而后郑重其事地收拾起来。
等到贵族们回来,就可以为自己的亲人们举行一个体面的葬礼,不是在良心的折磨下,不断回忆这些尸骨在卧室中腐败肿胀,发臭生虫的可怕情形。
他有这份回报理所应当。
不过从外貌上来看,马文男爵完全不像是那种丧心病房的大赌徒,他生得又矮又小,皮肤灰白,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牛骨雕出来的猴子,这样的人——不怪他会在瘟疫来临时孤注一掷,凭借着他的样貌,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踏入上层社会的社交圈的,而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如果他向那些呈了他的情的贵族们要求一个政府或者是宫廷里的职位,肯定没法成功,甚至会遭到奚落。毕竟贵族们的忘恩负义也是相当有名的。但如果只是一个监狱的监狱长,说不定还会有人认为,这副尊容倒是很适合与那些下等人厮混在一起。
与其他人一样,监狱长走出来的时候,他首先看向了利维,南丁格尔女士并不惊讶。这个时代以男子为尊,所有的人都认为女性是没有办法承担起任何权利和义务的,她们只是男子的附庸——就算按照出身和社会地位来说,利维在地上,她在天上也是如此,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有一半是错误的。
马文男爵之所以与利维这样熟悉,这样亲热。因为他们原来就是认识的,甚至还是一对相当不错的狐朋狗友,“你忘记我是一个灰侦探了吗?”利维低声说,灰外套侦探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做罪犯掮客。
为罪犯介绍雇主,为雇主引荐凶手,揭破冤情,制造冤情,买卖情报,掀起波澜,设置圈套——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而监狱最多的是什么?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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