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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缨静静旁观了片刻,这才笑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托盘,盘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放在近旁的桌案上。
莱阳太夫人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全身都在发抖。
“我知道小侯爷就是太夫人的命根子,心中实在不忍,所以才再三相劝,”他在砚中加了少许清水,磨起墨来,“说实话,想让侯爷相信你儿子将来还有大大的用处,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莱阳太夫人立时警觉,声音都尖厉起来,“你想利用元启做什么?那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利用我的儿子……”
濮阳缨语调如刀地切断了她的话,“你的儿子身上流着东海的血,太夫人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胸有大志,不会永远甘于平庸。”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利用’二字没有太夫人想的这么可怕,人生在世,总得要先有用处才能得到机会,不是吗?”
莱阳太夫人明显已经思绪混乱,答不出话,端整的发髻早被她抓得一头凌乱,连两颊边都抓出了道道血痕。
濮阳缨笑着拿笔濡了濡墨,转身递向她,“孩子只有这条生路了,你不答应,他连死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死的。来,听我的,好好给小侯爷留一封遗书,把该写的话,一句不漏全都写上。”
莱阳太夫人此时仍有些茫然,“你想让我写什么?”
濮阳缨轻轻哼了一声,“当年莱阳王的死,太夫人对先帝、对陛下、对长林王府二十多年的恨,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应该让小侯爷明白吗?他失父失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难道太夫人忍心让他这么糊涂着,继续受人左右,受人欺瞒,不知道自己的父仇母恨,究竟因何而起吗?”
莱阳太夫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呆坐了片刻,身上的颤抖渐渐停止。她站起身,向墨淄侯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四哥,我不信他。求你给我一句话。”
墨淄侯沉着脸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你抵了命,小妹的私仇就算报了。之后一码归一码,你儿子算起来也能叫我一声舅舅。他若真的有心,日后以我东海为助,何愁功业不成?”
泪珠自眼眶内奔涌而出,莱阳太夫人绝望地向窗外最后看了一眼,咬紧牙根,缓缓接过了濮阳缨递来的笔杆。
不管莱阳侯府的内院发生了什么,对于金陵城的其他人来说,这是安静平顺的一夜,未有异常的响动,不见一丝波澜。
萧平旌早早起身,稍加收拾,便赶向禁卫统领府与荀飞盏会合,两人按照昨日的约定,只带了十来名亲卫,低调地来到莱阳侯府。
萧元启这时刚刚梳洗完毕,得报后急忙迎了出来,惊讶地拱手道:“二位真是稀客。一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荀飞盏抬手回了礼,“小侯爷大概也知道,我与平旌奉陛下旨意,正在追查宫中旧事。其间有些细节,想问问太夫人可还记得。劳烦小侯爷帮我们通禀一声吧?”
找外命妇查问宫中旧事,听起来虽有些奇怪,但也不算全无道理。萧元启不好多问,只能当先领路,将两人带入内院,刚绕过门内影壁,便不由一愣。
只见内院主屋的房门紧闭,侍女们有的在窗台边向内张望,有的呆立在阶下,跟了太夫人许多年的张嬷嬷正靠在门板上努力听着里面的动静,余光扫见萧元启的身影,忙站了起来,快步迎上,忧急地道:“小侯爷,太夫人今日一早没有起身,奴婢们敲门呼叫都无应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想过去禀告小侯爷呢。”
萧元启面色微变,三两步奔到门前,用力拍了两下,叫道:“母亲!母亲!”
阶下,荀飞盏与萧平旌面色疑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房内许久未见声响,萧元启焦急之下,退后两步,一脚踹向门板,将外门强行踹开。轰然倒地的门板砸起微尘,晨光射入室内。莱阳太夫人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挂在外厅梁上,但却不是缢颈,而是被一条长绫缚在肋下吊起,脖间一道细若红线的剑伤,鲜血浸流过全身,在水磨地面上淌了一小摊,眼皮半睁着,眼珠灰淡。
萧元启震惊之下,整个人僵了片刻方才嘶声大叫了一声“母亲”,红着眼睛冲了进去。
后方两人反应快速不下于他,也随之抢入门内。荀飞盏拔剑削断了长绫,萧元启在下方接住母亲的身体,跪在地上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手按压她颈间已凝结的伤口,大声叫道:“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荀飞盏蹲身看了看,心知无救,皱眉向萧平旌摇了摇头。
萧平旌神色愠恼,视线快速在周边扫了一遍,瞳孔突然一收。
只见旁边的墙面上用匕首钉着一页纸笺,其上一行草书字体狂狷,“旧怨已平,当归东海。墨”。
这纸留书也许可以伪造,但墨淄侯留在死者喉间的剑伤绝无可能。眼前的一切无不表明,他已经确认胞妹之死,应该由莱阳太夫人负责。
如果墨淄侯一心认定的是其他人,也许尚不足以完全确信,但他千里而来,最后却杀了自己的族妹报仇,冤枉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事情有了这样离奇的转折,连荀飞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忙命亲卫快速封了整个院落,自己带着那页留书进宫禀报。
比起全然懵懂的荀飞盏,萧平旌知道的信息要稍微多一些。他先分头提审了两个东海陪嫁的掌事娘子,问出莱阳太夫人的确从家乡带来了一份朱胶,又命人在搜查时特意寻找,若是完全找不到或是不足分量,大约便可推测出曾被她使用。荀飞盏此时已带着搜查全府的旨意回来,一听说蒙浅雪受了暗算,顿时怒火熊熊,率禁军几乎将整个侯府翻了个底朝天,结果没有搜到朱胶,反而在内室暗格中翻出一个扎满银针的黄袍人偶。
巫蛊咒上是大逆之罪,在场的人都吓得有些僵直。萧平旌急忙命人去拿了红木盒封住,呈报进宫。
这时内廷司派来的殓葬太监已经赶到,用白布裹了尸身抬出,萧元启跌跌撞撞追在后面,嗓音嘶哑地叫道:“干什么!你们把我母亲放下!母亲!”
梁帝对于萧元启的旨意是“暂闭府中等候处置”,此时他的任何一丝行为不妥都有可能变成沉甸甸的罪名。可昨日还温言浅笑的母亲,一夜之间变成了血腥僵冷的尸首,他的脑中只剩下撕心的悲痛与茫然的混乱,已经完全失去了可以清晰思考的能力,若不是被阿泰在后方拼死抱住,差一点就要出手伤人。
萧平旌毕竟与他自幼相识,对太夫人的恶行再恼怒,也不忍见他行为出格毁了自己,急忙上前拦住,皱着眉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太多的疑问,但此案牵枝挂蔓,一时之间也解释不清。陛下旨意在此,恐怕不容你莽撞。我必须立即回宫复命,有什么话,稍后探望你时再说。”
萧元启眼底一片血红,忍住泪水哀求道:“就算家母有天大的罪过,人也已经死了。至少……能容我为她摔盆落葬,留个再修人世的机会……”
这已不是萧平旌能够随意答应的事,他拧眉思忖了好一阵,方才叹了口气,“我尽量想想办法吧,但终究还是要看陛下能否开恩……”
几名禁军走上前,试图将萧元启拉回院门内。这一次他没有反抗,配合着后退了几步,扑跪在尘埃之中,开始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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