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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长林二公子的女刺客拘押在天牢,世子要来提审本就顺理成章,商文举半个字也不敢多说,急忙安排将人犯交给了长林亲卫,便自觉地远远退到院外。
在死牢中关押了三日,云大娘已是披发虬结,满身脏污,手腕脚踝处都枷着重镣,只能靠墙半坐,勉强才抬得起头。
饶是如此,她的脸上依然是一片阴狠,尖厉地笑了数声,她嘲讽道:“想不到如长林世子这样尊贵的人物,竟然也会踏足如此阴晦之地,来见我这个卑微之人。”
萧平章后靠在圈椅之中,纤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眉如清羽,眸似寒星,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云大娘的全身,但又一言不发。
室内僵冷宁寂,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夜凌死士短促的喘息声。等了许久不见萧平章开口,云大娘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行刺二公子自然是死罪,如今已为砧上鱼肉,随便怎么下刀都行。世子爷想从我嘴里掏出些有用的话来,真的需要考虑这么久才能开始吗?”
萧平章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掏出话来?你觉得我会怎么掏?”
“此处是大梁帝都的天牢,想必世间应有的刑具,这里应该都不缺吧?”云大娘在枷上费力地转头,看了看这间灰暗幽深的刑室,“我听说过,无论是世间多硬的骨头,只要丢进这里头滚上一滚,都能炸得焦脆,问什么答什么。不知世子爷是不是正打算,要把这些玩意儿一样一样地在我身上试试?”
萧平章轻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又或者,您会以为我进入扶风堂,过了这十多年普通的日子,大概也会跟普通人一样,总有那么一两个念念珍惜,舍不得伤害的人。如果找林姑娘打听了,把他们抓过来,当着我的面加以折磨,说不定就能威胁我开口,对吧?”
一缕乱发黏在云大娘的脸颊上,她咬在口中嚼了嚼,眼珠又转动了两下,“当然,一般还有第三种做法,那就是许以泼天富贵,名利相诱。如果我能够向你投诚,解了二公子当前之危,世子爷不仅愿意恕我死罪,还能赐下良田美宅、金银财帛,供我一世享用不尽。真是想一想都很诱人,是不是?”
萧平章甚有耐心地等她说完,这才淡淡笑了一下,点头道:“拷打、威逼、利诱,有劳大娘替我想了如此多审问的法子,桩桩听起来都很不错。可惜的是,我根本一样都用不上。”
他稍稍坐起,冷冷地看向云大娘的眼底,“既然你本来就是要告诉我的,又何必说这么多废话,耗费彼此的精力呢?”
从被拖进刑室的那一刻起,云大娘不管是真的无惧无畏也好,还是虚张声势也罢,总之都是一派从容,直到此时方才真正吃了一惊,神色怔忡,“本来就要告诉你?世子凭什么这么说?”
“凡是为濮阳缨效力的夜凌子,哪怕已经成为段桐舟那样的榜上高手,只要不能逃脱,全都是被擒即死。而你,你明明已是必死之罪,也有过不少自寻了断的机会,却还一直坚持活着,为了什么?难道就是想活下来有机会熬刑吗?”萧平章冷哼了一声,眸色如刀,“此处并无他人,濮阳缨想传什么样的话给我,你就说吧。”
云大娘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仰天大笑,“长林世子的智谋气度,果然不是我等庸人所及。”
她因为笑得太过尖锐,引发了被萧平旌一掌击出的内伤,半俯在地上咳了许久,咳出一口血来,“没错,我熬着不死,就是为了等着世子来问……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可解霜骨的灵药……”
萧平章袖中紧握的指甲几乎已掐破掌心,面上却声色不动,“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要解霜骨,唯有玄螭之胆。那是一种只生于夜秦深泽之中的灵蛇,极为罕见,算得上可遇而不可求。长林王府财势再大,现在才准备去找,那是肯定来不及救治二公子的。”云大娘费力地坐直身体,在唇边弯出一个冷笑,“世子爷这般聪明,大概已经猜到了,大梁境内唯一一条玄螭灵蛇,此刻就在掌尊大人的手中。他知道您兄弟二人一向手足情深,愿意在城外玄灵洞中恭候大驾,与世子爷谈一场交易。”
濮阳缨想要交易什么,显然不是这个已成弃子的死士能知道的,所以萧平章并未顺势追问,默默沉思片刻,方道:“话已说了七分,不差这最后一句。平旌能支撑多久说不准,城外四野茫茫,我怎么知道这个玄灵洞在哪里?既然濮阳缨要拿这解药做交易,大娘也该指一个上门的方向吧?”
云大娘哑着嗓子笑了两声,道:“这个用不着我。那位莱阳小侯爷鬼鬼祟祟地暗中监看乾天院有些日子了。城外大致的位置方向他多少也知道一点,世子爷总不至于还想让掌尊大人给领到门前不成?”
言已至此,不须多说。萧平章立起身出了刑室,步履如风般走出了天牢大门,连商文举在外庭躬身礼送都没看见,直冲到阶下坐骑前才突然停住,扶着马鞍试图稳住自己的心神。
像濮阳缨这样偏狭怀恨三十年,将满城无辜百姓视为蝼蚁的疯子,他所提出的交易可能索取什么样的代价,不想也知道必定会令人心惊。
但最起码,还有可以努力之处,还不是彻底的无解之局。平旌此刻最需要的是身为兄长的他的冷静,即便是步步凶险,与濮阳缨的这场交锋,他也绝不能输。
时过黄昏,秋风寒凉,东青将一领披风搭上萧平章的肩头,低声问道:“世子,现在是回府吗?”
萧平章拢紧披风的领口,垂眸思忖了片刻,命东青带上两名亲卫,分别去请荀飞盏和萧元启到府中来一趟,自己跳上坐骑,直接奔向扶风堂。
黎骞之和林奚从长林府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药房中忙忙碌碌,片刻也未歇息。医坊内所有可能相关的医典书册都被翻了出来,两人逐一测查霜骨所含原材的毒性及相互交感的效用,尝试调配延缓毒发的药物,抱着万一的希望寻找解法。
大半天的时间转瞬即过,伙计进来掌灯,端上晚膳。林奚全无胃口,怔怔地看着焰头爆出的灯花,猛然觉得心底异常难过,一时压制不住,伏在桌案上哭泣起来。
老堂主看她从小长大,也未曾见她哭过几次,自然是说不出的疼惜,却又知道眼下这样的情形,实在也无从安慰。
哭了片刻,林奚直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什么话也不说,又拿过一本药典翻开,就着灯光继续研读。
黎骞之叹了口气,正想劝她多少吃些东西,药房的外门突然被推开,忙回头一看,竟是萧平章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扫了扫室内的情形,萧平章大致也能明白两人的辛苦,先抬手行了个礼,语气十分郑重,“我刚刚去天牢提审过刺客,已经听说了玄螭之胆可以解毒。只可惜晚辈无能,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这味药材。老堂主医者仁心,原本不需要晚辈加以恳请。但今日不知为何,您似乎有所迟疑不愿告知实情,令人思来百般不安。故而今夜来此,万望老堂主看在与父王相交多年的情分上,能保住平旌一口气……等我为他拿回解药。即便将来真是上天无眼,平旌不能脱此大难,医家尽心尽力的恩德,我长林府也会没齿不忘。”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明显颤抖起来,也没有要等待黎骞之回应的意思,红着眼圈深施一礼后,立即转身离去。
老堂主花白的长眉无奈垂下,想要赶上前解释两句,却又觉得一时解释不清,只能摇头叹息,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头。
林奚缓缓站起身,烛光下的眸色有几分动摇,轻声道:“师父,如果世子真的能找到一枚玄螭胆,说不定平旌……”
“世子也许还不知道该如何解毒,但以王府之势,大牢中那么多死囚,一命换一命对他而言并不困难,可是……”他的语调渐渐紧绷,眸中透出痛苦之色,“可是在我医家眼里,性命就是性命。这种血疗之术有违为师行医之道,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该教授给他人。”
林奚未有片言反驳,只是垂下了眼帘,面色如雪。
黎骞之心中再次软了下来,柔声安慰道:“既然你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那么眼下就不是沮丧之时。这半日劳碌看似没有进展,但若真有机会拿到玄螭蛇胆,还是能引出许多新的思路可以尝试。俗话说上天不负苦心人,你我师徒协力,说不定真能找到无须伤害他人的解毒之法呢。”
林奚自幼学医,虽然关心则乱,但也不需要师父再多申诫,凝神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起身走到墙角绘有经脉穴位的一个木人前方,重新开始思索药理,手指在某些经络处划过,有时稍顿,有时又跳开,努力压制方才的情绪失控。
黎骞之在一旁默默凝视,见她想着想着,眸色常会不由自主地郁沉下去,终究心中不忍,叹道:“奚儿,为师虽然有为师的原则,但这世上许多做法只在于如何判断,其实并无关对错。若是你觉得无违本心,不会后悔,那么为师也不会拦阻你做任何事。”
“师父误会了,徒儿现在确实心中不安,但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林奚自木人前回过身,“医家自有医家的行事之则,师父明白,我也明白,可濮阳缨如此阴毒,他的心地、想法绝不可能和咱们一样。您刚才也说过,长林王府是权贵之府,忠心的下属不计其数,单纯以命易命实在不是一个问题。此人费尽周折设下的这个阴谋,其关键难点……应该还不在这里。”
黎老堂主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说……以命易命,他有特意针对的目标,而如何绕过血疗之法,并不是我们唯一要考虑的问题?”
林奚没有直接回答,师徒二人彼此对视,各自都有些心惊。
濮阳缨布下此局,毫不可惜地折损最宝贵的夜凌死士,他若真的剑有所指,那么目标最可能是谁,其实根本无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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