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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在你离京后才变成这样的吗?”萧元启挑了挑眉,在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想不明白,只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在乎吧?无论是宗室还是朝堂,无论是大梁还是东海,你们要么对我不屑一顾,要么就拿我当作棋子。这浩浩天下,如果没有走到顶端,又何尝会有人真正关注我?”
萧平旌眉心拧起,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些居然就是你的理由?无关你自己的权欲、贪婪和野心,全都是他人之责吗?萧元启,你抱怨世间冷漠人情淡薄,可你对待这世间,到底又有几分真心?”
萧元启面上并无一丝悔意,手扶龙案站了起来,“自古成王败寇,你赢了,自然能站在这里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可是如果没有你横插一手,如果我得了江山开创大梁盛世繁华,百年定论又有谁能说是我错了?”
萧平旌轻叹一声:“原来你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更好的皇帝……”
朝阳殿外,雨丝轻薄如雾。萧元时身穿一袭玄底绣金的衣袍,未戴头冠,怔怔地站在长阶之下。
闻讯而来的岳银川匆匆赶到,与旁边撑着雨具的东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大致明白拦阻不住,忙上前行礼,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萧元时转头看见是他,关切地问道:“……听说岳卿最先入宫,你可有见到元嘉和元佑?”
岳银川抱拳答道:“请陛下放心,两位小殿下还算安好,只是受到了惊吓,有些轻伤,已接入内苑安置休息。”
萧元时微微吐了口气,垂首默然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四周清寂,细雨如针。长阶顶端的殿门大大开敞,萧元启的声音经过空旷殿堂的回荡,传到耳中时格外清晰尖锐,既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刺痛,又促使他的脚步迈得更快。
不过是些逆耳之言,早已听得够多,不怕再听。
“你说的没错,我不甘心,不服气!那个萧元时……他除了会投胎以外,论资质论才干哪一点能比我强?自小娇宠,性情优柔,识人不明,毫无决断,听政了这些年,朝务军务他有过什么长进?平心而论,面对这样一个平庸之君,难道你长林府当年……就真的没有失望过吗?”
萧平旌背对殿门而立,无法看到他面对这句质问时的表情,只能听出他语气安宁,“陛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的将来不是你现在就能看到的。”
长林府当年究竟失望过没有,其实这个问题萧元时也曾默默想过,但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眼前这些血雨腥风,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丝毫不值得再继续纠结。
萧元启冷笑了数声,也没有再接着追问,“好吧,就算你说得对,萧元时的将来会变成怎样我看不到,可是长林王,你就敢说自己一定比我看得长远吗?此刻你拼力保他,并非坚信他是一代英主,而只是因为他生为嫡长,承袭皇位,占着大义名分而已!自古江山有能者据之,我如果有执掌天下的机会,谁能断言我一定不如那个黄口小儿?”
“你能问出这样一句话,可见并没有明白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萧平旌摇了摇头,语调既悲凉又愤怒,“没错,陛下的将来尚是未知之数,但是萧元启,你是个什么样子早就清清楚楚。东境十州沃野城池,被你变成一片战火焦土,数十万军民的尸骨,在你眼中不过就是进阶之途。而你居然还敢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执掌天下的资格?你若心无家国之念,不爱惜江山百姓,那么天下于你,到底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萧元启咬唇不答,突然间将发红的眼眸转向殿门外,抬手用力在龙案上拍打了数下,“陛下来得这么恰到好处,实在让人高兴。您看,我与长林王聊得投契,正想要好好恭喜一下他呢。”
萧元时笔直地走到大殿正中,面无表情地问道:“恭喜他什么?”
“我替他除掉了荀白水,除掉了宫里的太后,如今自己又一败涂地。算起来,长林王在朝中已无对手,那他和至尊宝座之间,似乎也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吧?”
这句话充满了难以言述的恶意,萧元时的面上终于露出怒气,猛地前冲一步,抬手指向他,“长林王府如果真的有心,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金陵朝局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朕也许远不如先帝睿智,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挑拨,你以为朕听不出来吗?”
面对少年君王尖锐的怒意,萧元启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他扶案大笑了一阵,俯身拿起旁边的佩剑,抽出半截剑锋,伸指微弹,“我知道自己身犯凌迟大罪,已是无路可逃。看在先祖血脉的分上,看在你我也曾经算是朋友的分上,请问长林王……能否单独与我一战?”
同荀飞盏的反应几乎一样,萧平旌也没把这个末路之人的挑战放在眼里,只是因为小皇帝在场而更显谨慎,先低声向他请旨:“逆贼将死,不过是这点心愿,微臣有心成全他,还望陛下允准。”
他既然同意应战,萧元时也不好反对,只得点了点头,由岳银川和东青护卫着退至殿角。
武者之间,单打独斗的挑战极少会被人拒绝,萧元启对这一点早有把握,出言问过之后便闭目调息,直到下方传来一个“请”字,方睁开双眸,自御阶之上跃身而起。
两剑相击,寒光纵横。这场战局一开始竟是以硬碰硬,打得不相上下,令观战的岳银川和东青大感意外,急忙护着萧元时退到更边角的地方,并肩挡在身前。
至猛至烈终难持久,数十招后,萧元启的内息开始不稳,渐落下风,数次格挡皆显勉强,步法开始凌乱,萧平旌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武功竟如此之强,最初的惊讶之后便被激起了好奇之心,有意研究他的剑法,反倒控制自己收了些力,有意延长战局。萧元启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面上露出羞恼之意,突然间大喝一声,凌空跃下,以剑为刀当空劈下。
萧平旌声色未动,剑尖以奇诡的角度轻挑,贴住击下的锋刃顺滑而上,击中剑柄护手,将对方的右臂震开,趁着空隙一掌击出,正中他的前胸。
有了当年墨淄侯的严苛打磨,萧元启的耐受之力远超旁人,身体在被击中的刹那间缩胸后坠,稳住了丹田,反借掌击之势顿地反弹,手中长剑飞旋掷出,就如同他与荀飞盏交手时一样,幻出了一实五虚的六道剑影。
这招金乌水月令萧平旌也吃了一惊,急速应变,剑尖连续挑破两道幻影,却未能挡住真实的剑锋破空而来,越过封挡,直冲他的咽喉。
观战的三人吓得僵住,东青惊呼一声猛扑向前。
眼见剑锋袭来避无可避,萧平旌突然抬起左腕挡在喉间,叮当一声脆响,空中来剑被猛地弹开,对面的萧元启正好追剑而来,剑柄错位脱手,又收势不及,只得双掌击出。他的内力根基到底还是逊了一筹,掌心正面相接,立时被震得门户大开。萧平旌猱身而上,反手将剑柄重重击在他胸前,只听得一声骨裂,萧元启的身体被击飞了数尺之远,还未砸地,一口鲜血便已喷出。
东青此时方才扑到了主将身边,握着他的手臂全身颤抖。萧元时也甩开岳银川的手急奔过来,连声问道:“怎么样?没伤着吧?”
萧平旌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自己的左腕。只见腕间银环焰纹之间,一点剑痕深凹,几乎快要刺透环面,心头不禁暗暗道了声侥幸,微有余颤。
“看起来我学得还是不够到家,”萧元启从地上半撑起身,又吐了口血,“不过好歹也值得试一下,万一有这个运气得手了呢?”
萧平旌双眉深锁,仿佛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我虽知你勾连东海,但却没有想到你和虞天来之间的关系竟会如此紧密……难道你已经忘了,他可是你的杀母仇人啊。”
“杀母之仇我当然不会忘记,只可惜上天跟我作对,没有让我一步步走下去,走到报仇的那一天……”萧元启伏靠着金阶笑了一阵,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但是不要紧,东海已是大梁的死敌,你们这些人……你们终有一天会替我母亲报这个仇的。我说的可对,陛下?”
萧元时胸中一阵怒气翻腾,冷肃地答道:“淮东三州必会收复,虞天来也一定会偿还他欠我大梁子民的血债。但这是朝廷之责,不是为你母亲报仇。”
“无所谓你怎么说了,”萧元启的眸色越发平静,倒像是终于丢下了心头的重负,“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我在王府书房的密室中留了本书册,凡我对虞天来所知皆在上面,就送给长林王吧,当作是回报……回报大伯父当年教导我军务之恩……”
两人终究是同族兄弟,萧平旌此刻并没有得胜后的喜悦,叹了口气,转头吩咐东青:“将逆首萧元启拿下,打上重枷,单独关押,以待后审。”
东青抱拳正要应诺,萧元时却突然发声,“不。”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连萧平旌都没听明白,疑惑地问道:“陛下说什么?”
萧元时面色铁青,眼底满是恨意,指着萧元启直接向岳银川下令,“这个人不配多活一时一刻,无须再审。杀!”
岳银川本能地想要转头先看看萧平旌的脸色,但又立即意识到了自己此举不妥,硬生生中途止住,听命走到了萧元启的身后,拔出佩剑,剑锋在空中稍停片刻,确认了无人喝阻,这才腕间加力,平平向前刺出。萧平旌不愿细看,早已提前将头转向了一边,但眸色如冰的小皇帝却纹丝未动,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暗红的血流自唇角涌出,瞳孔渐渐散开。僵直跪立的萧元启吐出喉间仅余的一口气,轻声问道:“你能信他到永远吗……能吗……”
他最后的话语轻若游丝,低沉宛如叹息和呢喃,岳银川不敢肯定只有自己听见,但却希望只有自己听见。
因为聪慧如他,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浩浩世间,芸芸众生,没有人能穿透时光的雾障,提前看到未来的结局。
越是追寻,越易迷失。
命运中唯一可以真切把握的部分,永远只有当时当下,每一个人内心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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