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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过了傍晚,我们才回去。白天出去从后门,回来则没有绕路,走了前面进来。客人们似乎都走了,花园里只停着一辆粗笨的白色沃尔沃。伏在露台的do一看到我们,立即站起来,吠了两声。
客厅那面通往外的落地玻璃窗是推开的,有人从那里走出来,是vonnie。她站在门框边,笑望着我。
「回来了。怎么样?g,看了什么好玩的?」
我笑答她:「看了城堡。」
赵宽宜彷彿看来一眼,可没说话。vonnie的丈夫nis这时走到她身后,和我们扬手招呼。我们一面搭訕,一面进到房子里。客厅这边除了vonnie和nis,威廉先生夫妇也在。
喊我们喝茶。倒不怪我们溜出门。她道:「天气很好,当然应该去野餐。」就望一眼威廉先生,「我们也有好久不去野餐了。」
威廉先生坐在一张单人的沙发,手里捧了书,对她微笑,并不说什么。似乎不在意,逕自和她的女儿聊了往昔一起野餐的事;那也是和威廉先生相遇的开始。nis在一边,似乎很感到兴趣,频频地问。
和威廉先生结婚时,vonnie刚过十岁。她小了赵宽宜近五岁。可能不住在一起,或者别的缘故,他们并不有兄妹之间的亲暱,可也不疏离;三个人相处自有一种近靠的客气。
这样的话题里不免要提到了赵宽宜。他毫不接腔。我第一次当他的面听旁人讲他,心里倒感到了奇妙,更有触动。从前的他,没有现在的各种克制,总是放肆,想什么就做什么。想了无数,我不由得去望他一眼。大概察觉,他的目光也放了过来。
也不知能怎么形容那眼神,我不禁想要对他微笑。他并没有改变神色,还那样平平静静,可似乎——说不出来,彷彿有什么两样了。
用过晚餐后,vonnie和nis再待一阵便道别了,他们散着步,回另一幢房子;两人明天要先返回sat-a问赵宽宜留时间碰面。
赵宽宜不答应也不拒绝,两三句推拖了。他们离开后,我们四人还待客厅,忽有来电,是赵宽宜的手机在响。他接起来,起身往连通露台的玻璃门出去。我望他走开,兀自怔忡,因也才觉察,到这里后,竟一次也没有想到查看手机。彷彿没有这样的必要。
这时起身收拾茶几,我见到,回过神连忙帮忙。她笑笑婉拒,我还是将杯盘都端去了厨房,她在后头进来,连声赶我。
「厨房是我的地盘。」她笑,「况且,你是客人。好了,出去吧,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可以去露台那里坐,今天天气好,我想可以看见星星。」
我笑着说好,走了开。经过一间房前,那门半敞着,突然听到几下东西掉落的声响,我一顿,推开门去望。
这一间大概是书房,满墙的书,而威廉先生正要蹲到其中一面书墙下,地上散落了三大本书。我两步过去,一弯身捡起来。威廉先生倒怔了一下,便一笑,对我道了谢。
我将那三本大书放到了该去的位置。
威廉先生在后道:「不好意思。」
我笑道:「没什么。」逐一看了看,「您这里的书真是多啊,英法文都有——咦?也有中文的。」
威廉先生看一眼我指的夹杂在英文书堆的两本,道:「噢,那是属于我母亲的。去年整理别处的房子,在阁楼找到,因想到纪念,就没有处理掉。」就上前来抽出一本。
那书封很旧,几乎看不清名称。威廉先生在那翻了一翻,好似不过意地道:「太久不读中文字,意思都读不通了。其实这本我看过两遍,还不知道这里面讲些什么。」
我便问:「能借我看一看吗?」
威廉先生把书递来,「当然。」
我拿来看,内页印刷很旧,纸又脆又黄,一面挤了好几行的小字。故事内容倒是熟悉的,我一下子就有了印象,因曾看过翻拍的电影。
我向威廉先生将情节大概一说,「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不过我是看电影的,可能细节不太一样。」
威廉先生点着头,脸上倒有两分怔怔地。我把书还给他,他拿过去。我不再打扰,说了一声,离开他的书房。
我直接上楼,要收拾一下行李。在房间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我连忙去开门,可意外了,是威廉先生。
威廉先生站着看我,好似侷促。他道:「方便说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一面让了道。
威廉先生便进来。他关了门,可不说话,就将房间各处看了一看,突然两步走去桌子前。他拿起那本我再没有碰过的小说。他翻起来,又一停,低语:「原来是放到这里来了。」
我望着他,疑惑不解。威廉先生向我看来,逕自到床边坐下,开口:「你看了这本小说吗?」
我答道:「没有。」
威廉先生翻开了一页,竟抽出了一张照片。大概在书里夹得太深,我最开始翻得粗心,才没有发现。
「这是他妈妈。」威廉先生说,一面递来让我看。
我一顿,接过又怔了。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打扮也朴素,可看得出是谁。是赵小姐。黑白照片里,她坐在一面窗前,脸上掛有笑,两手搭在明显隆起的肚腹前。
我抬头,正好对上了房里的那扇窗。是在这里拍的。
威廉先生又开了口:「你也坐吧。」
我看了看,坐到他的旁边。
威廉先生对我道:「我们就在这里结婚的。以前村里教堂还有神父在,我们请朋友一大早过来——办得非常草率,不过,都很快乐。回来时,她说要在房子里拍张照片,千挑万挑,选在这里拍,那是下午了,阳光晒进来,她却讲,这样的光线很有气氛。我真不懂,在花园里的光线才更好。她偏不要。为了拍这张照片,我们还吵了一架,虽然看照片,她样子是很开心的,但其实在发脾气。」
我不知接什么话,只好再看手里的照片。对着照片里的年轻容顏,我不由得想,赵小姐那样情绪化,而威廉先生有脾气,可温和多些,怎么就生出了赵宽宜这样子太冷静的个性?
威廉先生则沉默着一会儿,向我要回照片。他道:「我们个性太不合了,开始的时候不够了解——也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一段开始,好混乱,所以离婚时,我没有多犹豫。我还年轻哪,学业也未完——太多的事要做。我觉得小孩子给她也好。但是,我母亲对这一点很介怀,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都不理我,后来,不停地劝我要回小孩子。我当时想法不好,不很积极,更感到害怕跟愧疚。小孩子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他那时大了,可能要觉得我很无情,一点点都没有争取过他。我简直不敢到他面前,承认自己是他父亲。在以后,遇到母女,那是在我人生里的一个改变。我想,我可以当一个好父亲的。我写明信片去,对他们母子表达抱歉,以及表达想见他的意思。我又怕又期待,可一直得不到回音…到有一天,终于接到电话,是想不到,他打来的,他竟一个人到了巴黎。他打电话来,要问我该怎么才能到这里来。」
我听得无从言语。因怎么都料不到,赵宽宜对他和他生父的关係上会主动。更想不到,威廉先生要对我诉说这些往事。
威廉先生续道:「我好感谢他要给我弥补的机会。虽然这些年来,我也还不能算一个好父亲。因我亏欠在先,就算做了很多都不够的。我想,他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接受了我,所以不喊我叫爸爸。我感到遗憾,可那样都不会影响我爱他。」停了停,往我看来,「你是他唯一认真介绍我认识的朋友。我想让你知道,这意义对我多重要。他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我不语,只望着他。他也看我,神情平静。他还在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你们在外头,你们在…跳舞。我晓得,你们时常玩笑,但是请原谅我多想——你们那样子搂在一起,在闹着玩的,是不是?」
我一时作不了声。我感到窒息,感到迟疑,更茫茫然的。那一时本也有想闹着玩,我当能答是,可又清楚,他在问的是什么。这一份情感更从来都不作玩笑。唯有这个,我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我挣扎着。我开了口:「不是——那不是在闹着玩。」
威廉先生无话望我。他抿紧嘴,可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始终盯着我。我逼自己不移开眼,过片刻他却先挪开了。
他望向手里的照片,彷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隐微。一会儿后又望我,他开口:「我不知道能怎么说——因我竟只敢问你。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我也说不了什么。我爱他,我只能尽力爱他所爱。」
一阵子后,威廉先生走开了,我还是收拾了一遍行李,之后到楼下去。客厅的灯还亮着,一个人也无。通往露台的一片玻璃门未关上,我走过去,在那里看到了赵宽宜。他不再通电话,坐在露台的地板抽着菸。do伏在他的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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