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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闭起眼睛,捱过去就能睡着了。但是我又起来,打火点菸。都怪母亲那些话。父亲竟然就同意了和母亲离婚,甚至签好名字。虽然最早开始就是他先提起的。好像母亲说的那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我想,假如仍由父亲决定,我现在一定不会在这个位子上。我突然有一种好像报復的快意。可是立刻感到一切很可笑。
因为睡得不很好,到隔天,我比平常还要早出门。
车到半路,我突然想到医院去。上病房时,阿姨并不在,可能去买早饭。父亲倒是醒了。大概才刚醒的。
我逕自在床旁椅上坐下。父亲微转头,看到我,神情一动,彷彿很讶异。他张了张嘴,费着力气说:「你,这么早。」
我点头,久久沉默才开口:「爸,我一直在想,当你手术后醒来,一定要很惊讶公司是我接手。你早决定好以后位子要给许程诚了吧,我想,你一定是觉得我不开口求你,凭什么该给我是不是?」
父亲眼睁睁地望我。
我道:「我不是不争取,我是因为不要。我说过了,你从来不听进去,当我在呕气——我有什么好呕气的?在你眼里,我这个儿子很不像样,但是在我眼里,你这个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根本不屑要你的东西。」
父亲喘了两口气,立刻面红耳赤起来。他使了劲说话:「我,你,胡说,不是你……」
我兀自说下去:「结果我还是得到了。」
父亲微皱眉,可是没了声音。
我道:「本来我不想要,当然可以不要管——我并不是为了你。」一顿,看着他,「这时候偏偏只能是我,你很不甘心吧。」
父亲不作声,可是突然好像想要坐起来。因腰部和右腿还不够力气,他试着几遍不成功,便彷彿生气一样,用着靠近我这一侧的手拍着床。
他始终看着我,好似着急。我不懂那眼神里的情绪。
可是我懂我自己的情绪。我寧可不要察觉。我不由道:「其实我也是啊,我也好不甘心——」
我低下头,目光里是父亲放在床侧的手。他现在已经不拍打着床了。那隻手上浮着一条条青影,显得狰狞,爬在瘦涸的薄弱的皮肤。
我感觉我整个人也彷彿慢慢在枯竭。
父亲在医院总共住了一个月。
母亲那时天天去医院里。虽然请了看护,她还是去。许女士当然也是。两个人彷彿有默契似的,一个在早上过去,另一个就会在下午的时候出现。因多少有些交谈,不过谈得也仅限于父亲的病况。
还在医院时,父亲已经能够坐得起来了。因恢復情形良好,再做一次脑部检查后,终于出院,以后只要每天回医院进行復健就可以。
出院后,父亲是住到许女士那里。但是为了父亲休养好,搬到位在淡水的别墅。那地点也不偏僻,往来市区非常方便,也很快能到医院。
不过父亲去復健时,许女士是不去的,只有请的看护,还有母亲作陪。
这之间父亲的情形,我都是听母亲诉说的。我很少去探望。因公司里事情多,人事也比以往复杂,佔去不少心神,不免还有些不能推的应酬。差不多天天到家都已近凌晨,有时一整个礼拜里面,连母亲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得不说,许程诚做事毫无马虎,也有手段,负责的几个项目推动得很快。有些事,不用我提,他倒是先想到了。跟他相处起来意外和睦。不过只限于公事上,其馀方面,我不觉得必要。他当也是。
在公司情形逐渐平稳下来后,我再去了纽约。因海外分公司的烂帐依然未清。这次一待就是半年多过去,等回到台湾时,天气已经转凉了。
父亲这时候已经可以使用助行器走路了。不过走不了很久,时常气喘吁吁,要坐下来休息。陈伯伯去看他时取笑了一下。他当时不说什么,可是好像对这一点很感到介怀,每天更加倍地练习走路。医院里的治疗师每次都劝他不要心急。
有一天,父亲又去公园散步,突然脚软,差点整个人摔到地上,好在看护的阿姨托住了他。当时周围的人都是一阵惊慌,送父亲到医院去。做过检查,医师表示没有什么问题,可讲他运动过度。因又住院三天观察。
我去探望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跟我一起去的。回程时,在车子里她向我道:「你爸就是爱逞强,其实他体力根本还没有恢復好,还要每天早上晚上都要去走一趟。」
固执如父亲,我敷衍两句,儘管让母亲去劝导父亲。我并不想对父亲嘮叨,太奇怪,况且他不一定听得进去。又在许家母子面前,更加不想多嘴。好像我多么操心。
经过这次,父亲当然乖乖按部就班。母亲依旧陪着去復健。慢慢的,许女士也会一起。等到父亲可以单拄着拐杖走路,母亲便渐渐不作陪了。
在不久以后,父亲跟母亲找来律师,正式离婚了。
进入十二月后,台北的天气是真正冷了。向来是不见萧索,到处洋溢着热闹。十二月一直是比正月更要合适红色的一个月份。
不过我是没什么时间感受那气氛。自从接手父亲的公司后,工作量大增,应酬也要比以往多得多,时常都是不容易推託掉的。虽然见的人还是从前熟悉的,形势却两样。
无可避免的,我跟赵宽宜要碰上面。因交友圈太多重叠。不料时常可能见到的场合只见范月娇。她替他出席不稀罕,在以前也有,但是现在每逢有我出现的时候,他便不出现。是慢慢才察觉,我好像钝钝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跟范月娇谈话,要问到赵宽宜其实容易,但是在她面前却莫名有些难以啟齿。因说不定要奇怪。也说不定不会,她是看惯了世面的。
有一天,永福的张董事在喆园请客。赵宽宜亦是座上宾。他跟张董事关係向来不错,又谈合作,应不会不到。我当天也去了,在那里是无缘无故地紧张。可是来的还是范月娇。
范月娇一来,先致歉:「董事长让来我向您说抱歉,因为北京那边班机延误了,赶不回来。」
那张董事笑道:「哦,我已经经知道了。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这么客气,还派范特助你来,诚意太够了,不要紧,班机延误也是没有办法。」
我在一旁,听得不知心头滋味。原来他还是不到。
整个晚上,我和范月娇少交集,到会散,在门口等着车子过来时才谈到话。我笑道:「说起来,最近时常碰见范大姐。」
范月娇笑道:「是啊,真巧,总是能看见程总——哦不对,现在该称您程董了。」
我笑了一下,讲:「称什么都好,只是一个职称。况且,以范大姐的资歷,要喊我一声小程,可是很过得去的。」
范月娇笑了笑,突然站向旁边的角落,让了路给后面的人。我跟着站过去。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接她的车子先开了过来。
范月娇笑道:「不好意思,程董,那我先走了。」
我点头,笑道:「下回见。」
范月娇走了两步,突然一停。我不明所以,看着她又回过身走来。她道:「想了想,我有几句话实在必须说。其实,我今天过来真是非常临时的。」
我一愣,便笑了一下,「我那时听到了,是因为你们董事长的飞机——」
范月娇截断我的话:「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我看着她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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