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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嚎声逐渐变小,变成痛苦的呻.吟,低沉压抑。渐渐的,呻吟声也一个一个静灭,死寂开始环绕。周围尸体流出血液,汇成一滩血泊,渗进沙粒状的冰土中流进车板下,蔓延到躲藏的孩子脚边。
孩子舔了舔嘴唇。
他很饿。他一直很饿。这群人每天只掰一点干粮,然后像喂狗一样丢给他。
残存着灵力的新鲜躯体是那么诱人,被鲜血与杀戮吸引,是他血脉里的本能,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
饥饿的孩子匍匐下身体,向着鲜血流来的方向爬出一步。
下一刻,他头顶的遮罩被人掀飞。
一双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是一双霜白的长靴,踩在狼藉的血污里,却纤尘不染,明新白洁。
他没来得及抬头,一股凛人的寒气便逼近了他颈后——然后,他被挑了起来。
孩子挂在银白长剑的剑尖上,被提到了与灵剑主人面容齐平的高度。他看见了行凶者的眼睛,同时看到了倒映在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黑鳞从孩子双耳下生出,密密实实覆盖满两颊与细幼的脖颈,稚童圆睁的目中,瞳孔已经变成蛇类般窄长的裂孔。他表情懵懵懂懂,双掌却浸染血色。
他与挑起自己的人对视,看见了对方眼中一闪即过的憎恶。对方喉头微微滚动,但这个动作和方才的憎恶一样,转瞬即逝。后来的贺兰越知道了人情事理,终于明白了灵冲当时反应的含义——那是人想要呕吐却又强行忍耐下去的动作。
灵冲用若虚挑着他问话:“你,是贺兰越?”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股期待,于是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灵冲将他放下来,对他说:“我叫灵冲,是你母亲让我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的灵冲忽然沉默,冰冷的眸子里涌上莫大的悲色。他忽地捂住整张脸,身体晃了一下,又很快平复,继续说道:“她将你托付给了我。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明白了吗?”
四岁的孩子愣住了。托付,托付是什么意思?阿娘呢?为什么不是阿娘来找他?
他满心疑惑,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又点了点头。
他想问面前这个人母亲在哪里,但灵冲看见他点头之后便迈开步子,木然地向前走去。孩子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的尸骸,又看看前方毫无回头迹象的背影,只能踉踉跄跄赶忙跟上。
灵冲的步子很大,小贺兰越跟得十分艰难,他想要牵灵冲的袖角,但雪白的衣袖总从眼前飞走。他仰起脸来去问:“我可以喊你叔叔吗……?”
但问题如同泥牛入海,眼前的袖角又一次从指尖飞走,走在前面的灵冲仿佛是干枯的深池,徒留下万丈的空寂,所有卷入其中的一切连回声都无法激起。于是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也变得沉默。
直到孩子体力不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灵冲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沉默了很久,终于弯下身,却没有抱小贺兰越,而是把他提了起来。又在小贺兰越饿得开始胃疼之前,取出一些吃食喂他。
这样的照料十分简单,但比在冰匪手中幸福太多,他们二人很快来到了冰原边缘。
不知其中缘由,灵冲加入了道云宗。道云宗找来一位普通妇人照顾他的起居,他成为了灵冲的弟子,而灵冲只在教导他时与他交流。
之后,贺兰越真是庆幸灵冲没有亲自照料他。
因为,他生而有罪——这就是灵冲教给他的。
他身上流着来自父亲的肮脏的魔血,所以他有罪。他必须循规蹈矩,他必须日夜自省,必须时刻警惕,才能抵消生来的罪孽。他顽皮,他张扬,他愤怒,他辩驳,他放肆地大笑,都是他“魔性难消”。他若不能戒愈魔性,便是辜负了母亲将他带出地底的一片苦心。他若不肯乖乖听话,便是让母亲白白死去。
他的存在即错。
从说教到训斥再到挨戒尺关禁闭,灵冲越管教他,他心中的愤怒便越炽烈难熄。
回忆飘得太远拱起了火气,贺兰越无声睁开眼睛。
他看见“灵冲”坐在他床边,娓娓为他念着故事。
月光透过窗柩照进半窗,冷白的月色哀哀凉凉,只有案几上点着的一豆灯火,在满室凄清中撑出一片温暖角落。灯火之下,他师尊闲静地坐着,修长的指间捧着一卷书。
他低着眼睛,睫毛在鼻侧投下一片阴影,半晌不见眨动。乍看之下,仿佛与从前一般无二。灵台波静、玉山不动,何似俗世庙宇中供奉的神像,就那样高坐在上,无悲无喜、无心无情地注视着来来往往向他求告的信众。
但他眨了眨眼睛,一种说不清的温柔与专注在眸子下流转起来,木人石心的神像染上三分活气,成了可与人说笑的谪仙。
贺兰越静静看着坐在那里的白衣仙者,似乎想看透那层皮囊,看看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多可笑,这个冒牌货竟觉得摆几幅冷厉的表情,便能学出灵冲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淡嫌恶与不近人情。
又或许,对方从来没有想过认真伪装。
藏在那副皮囊下的本性像是一盏点在密室内的烛火,光芒透过密封的窗扉洒向外界。站在屋外之人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纸观照那盏灯火,蒙受了一点光亮,感受到微末的温暖,听见了屋中隐隐约约的喧嚣与热闹,便觉得那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彻底触碰到那抹温暖。
贺兰越望着灯火,向着光的方向凑近了一点。
清润和缓的声音忽然停住,又一篇故事念完了。书页轻轻翻动,贺兰越蓦然回神。
少年的手已经探到床边,一瞬间贺兰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刹时停住。
他眯了眯眼睛,将烛火挡在睫毛之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臂,翻了个身,将那只妄动的手压到枕头之下。
都是无用的东西。他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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