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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逐一转头,便看到了鹿小姐。她的栗色长卷发刚进副本时还光泽柔亮,如今却毛毛糙糙的,用筷子在脑后盘成了一个髻。
“当然,约定依然有效。”他随意道,从领域中拿出了文具盒,也懒得打开看,整个都交给了鹿小姐,“拿去吧。”
鹿小姐迫不及待地掀开来一瞧,标点符号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书名号括弧之流。不过她依旧开心得不得了,把文具盒小心收进了自己的大背包里。
“你手上戴着的那个标点不给我啊?”
“这个吗?”谢云逐看了眼手上的黑色圆环,“这个不行,我有用。”
“好吧。”鹿小姐也不见失望,依然美滋滋的。
“快死了,也这么开心?”谢云逐很佩服她的心态。
“新鲜的事物、未解的谜题、从未去过的地方……我每一个都喜欢。”鹿小姐背着手,轻快地踩过一块块垫脚石,“仔细一想,这个地方不就集齐了所有让我快乐的要素吗?所以我很开心呐,要死也是乐死的。”
当——
这时,从山的那一头,传来了旷远的钟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钟又响了,”谢云逐叹息一声,“又有一口钟永远地坏掉了。”
可如今这无法挽回的一切,都与他们再无关系。
“不,我不这么想哦,这些钟并不是‘坏’了,它们只是在‘演化’。”鹿小姐笑道,“哪怕是早已尘埃落定的历史,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更迭,被新的记忆所修饰,被新的话语所诠释。”
她说的话的确有些晦涩,而且两个男人显然也没在认真听。鹿小姐快跑几步,跑到了前方一口钟处,“你们还记得这口钟吗?”
谢云逐当然记得,这是他们在进村的路上见到的一口钟,上面记载的故事是“嫦娥奔月”。
“你以为‘嫦娥奔月’是一个常识一般理所当然的故事?但其实不是的,”鹿小姐抚摸着那口钟上的“嫦娥”二字,“这口钟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次被敲响,不断地发生演化和变形,以至于你现在所知的版本,和最初的记载早就大相径庭。”
“哦?”谢云逐微微提起了兴趣。他的确不知道“嫦娥奔月”有很多版本,他没事干也不会去关心那个。
“真正的‘嫦娥’记载在商代卦书《归藏》中,她的本名是‘恒我’,意为‘永恒的我’。她为了为了追寻自身的不朽,盗窃了西王母的灵药,轻盈地飞向月宫,化身为蟾蜍。”鹿小姐哂笑一声,“到了汉朝,恒我才被附会成了后裔的妻子,连西王母也成了王母娘娘。你甚至可以从这些神话的流变中观察到母系氏族向父权社会的演变。所谓的钟声是什么?钟声就是每一次对历史的遗忘与篡改,而我们只能聆听它杳远的回声。”
谢云逐默然,他忽然意识到夜村为什么过去没有名字。事实上它并非无名,而是拥有太多名字,它本身就是一个图腾,一种象征。
“所以想要靠个人的力量修好这些钟,根本就是徒劳,是不是?”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在行动之初,谁会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如今钟声乱响,混沌的力量在加速篡改人类的历史,叫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可信,所有的记忆都变成了精神错乱,疯病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嗯,这就是大灾变最后几年发生的故事,从物理到精神层面,人类都被混沌摧毁了。”鹿小姐玩着鬓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看来‘秩序’还是无法释怀这一切,甚至把现实都复刻到了自己的副本里,让祂最恐惧的记忆不断上演,祂自己也一点点被逼疯了。好消息是‘秩序’并没有在暗算我们,坏消息是祂自己也无力改变这一切。”
然后她偏头看向他,“谢云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不是救世主,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自己,以及我爱的人。”谢云逐坦然地回答道,“我只能救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人——有时甚至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好吧,看来我只能自己向前走咯。”鹿小姐并没有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虽然说了这么多,但我可不是什么历史虚无主义者哦。我还是相信唯一真实的存在,只要不断地求索挖掘、比较验证,就可以不断地向着真实靠近,还原那口钟最初的样子。”
她那轻快的语调,让弥晏想起了过去某个副本里接触过的人,只是他还没能验证自己的猜想,鹿小姐就朝他们挥了挥手,“再会,我走啦,说不定在下一个副本里,我们还会再见面哦。”
“她走了……”弥晏歪了歪头,“她是阿兮吗?就是我们在永夜之墟遇到的那个……呃,有点疯的女人。”
谢云逐“嗯”了一声,“‘鹿’是她的姓,她的真名应该是叫鹿兮吧。”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那么信任她,让她当队长,还把寻找‘卜’的重任交给她。”弥晏一下就想明白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个晚上,和大家分别聊天的时候。”谢云逐耸了耸肩,“我只是根据她的性格和体型有些怀疑,她倒是直接和我摊牌了。”
“她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弥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尽管鹿小姐从未表现出任何强大的能力,但她总能在困境中化险为夷。况且谁会在这死路一条的副本里,说出“下个副本见”这种话啊!
“嗯……”谢云逐始终有些走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其实我感觉自己早就认识她,她也早就认识我——我不是说在永夜之墟那会儿,而是更靠前的,我们还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
那段回忆,对他们来说就跟黑箱一样,拿到铃铛前,谁也说不准。弥晏蹙着眉想了想,“那么她会有离开这个副本的办法吗?”
“即使有,也不会直接帮我们的。”谢云逐哼笑了一声,“能够旁敲侧击地说这么多,怕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学堂,思贤厅里很热闹,骂骂咧咧的,是台小姐他们已经绝望地喝起酒来了。
两个人转了一圈,在偏厅里找到了打瞌睡的教书先生。昨晚他也帮忙出去寻钟,一夜没睡,现在便倚在长榻上补觉。
“乔先生?”谢云逐推了他一把,语气很温和,手上很用力,直接把人推了一圈半,险些栽倒在地。
教书先生脸上还一片茫然,睁眼便看到那个白发青年把大铜镜也搬进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懵逼地问道:“怎么了?又出大事了?”
大事么,那还真的出了不少,而且一件比一件绝望,听完他也会想把自己灌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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