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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也知道读书肯定是好东西——他们评判的标准很是质朴,第一,这上学是要花钱的,小学一年的两元学费再加课本费,在这年代的物价体系里不算低。第二,往上念,听说毕业了还包分配,能分去好单位上学,以后能吃商品粮。
鉴于此,村里人大多也愿意咬咬牙,供养孩子去上学——只是一般孩子多的,就要斟酌一番究竟送谁去好,要是都去了,那开销已经不是咬牙能解决的事情了。
而且村中没有小学,最近的小学在镇上,走路去都得要一个半小时,孩子去念书,他们总不能天天接送;再者,村里实在有太多孩子,平日里野惯了,真要他们乖乖坐在那念书,是不可能的。
张大叔家的两个孩子,他是都送去念书了,一个读到二年级结束,一个三年级读了一半就都回来了,他们在学校成绩不好,坐立不安,主动地和家里人说了想要回家。
张大叔在这方面一直挺羡慕宁父,这读书好像确实是讲天赋的事情,他家娃儿没有天赋,不过偶尔,张大叔也会算算宁父支出的钱来安慰自己,这好歹他省下了钱,儿子回家,半大小子能做半个劳动力用,家里存钱的速度也快,房子都翻修好了,眼下的实惠可比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未来好多了。
“羡慕什么,这念书可都是钱。”宁父这么一说,整个人便沉闷了起来,他自己说破,也就没法逃避,这段时间他之所以一直在关注钱的事情,还不是那天宁初夏说的话给他的冲击感太强。
“也是,不过你不是上回说了吗?你们家初秋考得很好,老师都说没准以后能上中专呢!”张大叔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我媳妇上回去供销社还听人说呢,他们经理的外甥女想进什么单位,可听说人家单位都是分配才能进去的,像是这种真正的好单位,外人可进不去呢!”
他分享着他知道的“绝密”消息:“到时候你可就享福咯,没准以后你还能去城里住呢!”
宁父原先不太愉悦的情绪也跟着淡了,他跟着笑:“哪有那么简单,读书难着呢!”
“那你们家初秋读书好,大家都知道的!”张大叔只觉得宁父在谦虚,“不过初春是不是读书不太中?上回你好像说过一回。”
宁父这笑眼又耷拉下来:“是不太行,他考得就这样,比他妹妹差太远了,都不晓得初中能不能考上。”考上是能考上的,不过中专,十有□□是别想了。
张大叔想起什么又问:“那初夏呢?你好像一直都没说,你们家初夏考得好不好,这孩子不爱说话,平时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就像爱读书的,可不像我家的皮小子。”
宁父听得一愣,半晌才应话:“她,她考得也还行吧。”
那天之后,宁母悄悄地问过宁初春一回,听了宁初春说的宁初夏的成绩,他们才知道这孩子确实一直考得不错,不过可能离初秋还要差上一些。
这段时间来初夏读书很卖力,宁父每每看见她拿着个小马扎,坐在家门口就着还没全暗下来的天,勉强看着课本,心情就很复杂。
这孩子看上去是真的很想念书。
休息时间到了,大家陆陆续续地又开始了工作,宁父思绪纷乱,将行动交由了多年劳作的身体本能,自己则越想越多。
考试的时间转眼便到,这次的考试,是在本校进行,虽然小升初的考试相对正式,可当地也没有太多的力量能够向后世一样各种分配考场,只能将学生的座位拉开距离,并安排上监考老师。
这是一场重要的考试,可宁家人的清晨和往日没有太大区别。
宁父和宁母想过要不要做些什么,可他们在这方面没有经验,问了村里不多的经历过类似考试的人,对方也是一头雾水,说没做什么特殊准备,就这么让孩子去考了。
宁母特地拿着粮食换了三个鸡蛋——在换鸡蛋的时候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以前确实一直没有给宁初夏也换一份的习惯,毕竟唯二吃的宁初春和宁初秋,一个是长身体,一个是养身体,他们当父母的也从来不会为自己换。
可在犹豫之后,她还是换了三个回来,趁着早上煮饭,一并洗净丢入锅中。
宁初夏沉默着吃着饭,她对于宁母放到她碗里的鸡蛋有些惊讶。
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一顿饭的存在感很强,那天早上她没有分到这颗鸡蛋。
当然,那时候的原身是懂得怎么自我安慰的,她告诉自己,她已经不打算再去念书,考试成绩不太重要,兄长和妹妹还要读下去,吃个鸡蛋补一补,没准能考得更好。
虽然现在看来,她的自我安慰有几分骗自己的味道,可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是逃避心灵痛苦的唯一办法。
她这么自我说服着,就说服了自己一辈子,许是这样的自我说服,让她一生都过得还算知足,幸福,只是每每在想起自己遇到的种种被放弃的境遇时,才会怅惘失落,委屈痛苦。
吃过了饭,宁父放下筷子,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们好好考,考好一点。”他的目光放在宁初夏身上很久,然后又移开。
夫妻俩站在门口,目送着三个孩子离开,心中都很复杂。
“你说……”
宁父摇头:“别说。”
宁母当没听到般地继续:“到时候可怎么办呢?”虽然是问句,她这话其实没有让宁父回答的意思,应该更像是在询问自己。
宁父没搭腔,他背着手,好一会才说:“进屋吧,等等就上工了。”
到时候要怎么办,他其实也不知道。
……
宁初夏走得很快,她能看出,宁初春和宁初秋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段时间,她对待兄妹两人一切如常,只是两人自那之后,倒是一直有话想说的样子,各自憋着心事,却总是说不出来。
宁初夏没打算循循善诱听他们的心声,她已经安排好了自己之后的路,只要按部就班地往前,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人才到学校门口,宁初夏就瞧见了正站在那的何老师。
何老师冲着她招了招手,宁初夏便加速跑了过去。
“何老师,你怎么这么早来了。”宁初夏看不到时间,只能大概用经验,看着天色判断一下现在是几点,兄妹几人一般都会提早不少出发,毕竟这漫长的路中,偶尔会发生一些诸如道路损坏的小意外,耽搁行程。
何老师轻轻地拍了下宁初夏地头,她看着宁初夏的眼神尽是柔和:“你说我那么早来做什么呢?”
和宁初夏来往的越多,何老师便越知道这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尤其是宁初夏的经历,总让她想起了当年。
当年的政策,一家可以留下一个孩子,有两个孩子的何家必须送走一个,在决定要让谁下乡的时候,父亲让她和姐姐抓阄。
父亲点名了让她先在两张纸条里挑一张,后来又让她先打开——何老师打开后,便看到了纸条正中用炭笔做下的记号。
临要下乡之前,她在姐姐房间的垃圾桶看到了早就应该被丢的另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也一样有炭笔记号。
当时她便明白了,父亲说他做不了决定,说他决定公平地让两人抓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对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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