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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遇见吐蕃囚犯论莽替之后,整整五个夜晚过去了,李弥没有再去后院。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该怎样度过剩下的时光。李弥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即使背熟了哥哥长吉的诗句,仍然对时间流逝没有什么概念。然而现在,他竟开始懂得度日如年的意思。
此外,他还感到极端的孤独。
李弥从小与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当他们相继离世后,幸而又来了一个裴玄静,才使他的生活能够平顺地延续下去。跟随裴玄静从昌谷来到长安,种种波折早就超出了李弥的理解能力,尤其是禾娘的出现和离去,更使他的内心发生了连自己都认识不到的巨大变化。
爱和悔,以及惋惜的情绪充满了李弥的心,他却根本无力厘清。
裴玄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皆无。最近这些天,李弥越来越多地想到,她会不会就这样抛下自己,一走了之呢?即使裴玄静真的这么做,李弥也绝不会怪她。就像禾娘,虽然她欺骗了他,但每当想起她时,李弥仍然感到十分甜蜜。虽然这种甜蜜的余味更加苦涩,他也心甘情愿地吞下去。他只希望她们一切都好,再无他求。
探索后院地窟,只是他给自己找到的一件事情。他总得做点什么,又不能离开金仙观一步,就算允许他出行,偌大的长安城中他也无人认识、无处可去,唯有深入地下,孤独一人探索埋藏在地底的另一座黑暗的城池,才令他感到十分惬意。
可恼的是,现在连这件事都无以为继了。
吐蕃人论莽替让李弥害怕了。他再无知,也懂得论莽替是朝廷的钦犯,绝对造次不得。李弥不想再去见论莽替,但这就意味着,他的地下长安之游也到了尽头。
刚刚过去的五个夜晚,是李弥一生中最难熬的五个夜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总是要捱到天亮才能依稀入眠。在挖掘地窟的过程中,他经常梦见哥哥长吉,这些梦境总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慰藉。可是现在因为无法入睡,他也不能在梦中见到哥哥了。
今夜又是如此。李弥仰面躺在榻上,听着从坊街上传来的更声,从一更直到三更。腊月已至,小耳房中严寒刺骨,即使盖着棉被也冻得簌簌发抖。
李弥瞪着窗纸,发现今夜的夜色与往常有些不同。连着阴了好几天,月亮都没有露过脸,为什么窗纸上泛着白光?难道天已经亮了?
他哆嗦着爬起来,推窗一看,漫天雪花飞舞,寒气扑面袭来。
原来是今冬长安的第一场雪下起来了。
李弥哆嗦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因为他看见了活生生的梦境——五天前的那一夜,在进入地窟见到论莽替之前,他最后一次梦见哥哥长吉。就在那个梦中,哥哥指给他看后院的上空,数不清的白色蝴蝶像飓风般盘旋着。
今夜,他又一次见到了同样的情景:地窟上方雪花飞舞,正如梦中的白蝴蝶,把夜空都映亮了。
李弥从榻上跳起来,披上棉袍,把衣带束得紧紧的,开门出去,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后院跑去。地上刚刚铺了一层薄雪,被他踩出一溜清晰的足印,随即又被后下的雪遮盖。
地下温暖多了。李弥在地道中跑得飞快,抵达砖墙时居然微微冒汗了。他喘着粗气,举起油灯,在墙上寻找上次捅开的窟窿。上一次离开时,他特意找了些碎石和泥把缝隙堵上了。
窄隙很快就找到了,填充的东西徒手就能轻松挖开。李弥却犹豫起来,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人在呻吟,又像野兽在哼叫。声音又低又沉闷,断断续续的,却听得李弥全身冰凉,刚刚冒出来的汗瞬时收了回去。
他想象不出砖墙的那一侧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看,内心似乎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说:别看,千万别看!
忽然,一声濒死般的惨叫从窄隙传过来,其实很轻微,却像一支利箭直插进李弥的心脏!
他几乎晕厥过去,举起手疯狂地扒拉。三下两下,窟窿便捅开了。
李弥颤抖着凑上去。
还是先前那间地牢,四面墙上点着蜡烛,昏暗无比。囚室中央的铁笼子里面,黑黢黢的一大团东西在蠕动着,可怕的声音就从那里不断地传来。
那团蠕动的东西正是论莽替。他匍匐向地趴着,所以李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起一伏,满头乱发像座小山堆在脑后,肮脏不堪的袍子半掀起来,露出两条壮硕的粗腿。
不,是四条腿!
李弥惊恐地看到,在论莽替的身体下面还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个头很小,被论莽替压得严严实实,只有纤细的双腿伸出来,随着论莽替动作的节奏抽搐着。
论莽替一边继续做着奇怪的动作,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哼声。在他的声音中,还混合着另外一个声音,李弥听不出那是哭泣还是呻吟,只觉凄惨无比。
论莽替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突然,他猛地向前挺身,高昂起头粗声大喘。与此同时,身下之人终于摆脱他的压抑,得以凄厉地哭号出来。她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所以哭声并不高,但听在李弥的耳朵里,却惨绝人寰一般,他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从论莽替让开的缝隙间,李弥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烂了,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上面沾满了血污,叉开的两腿之间更是血肉模糊,把地上铺的稻草都染黑了。满脸乱发,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论莽替骑坐在她的身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打她的脸,她毫无还手之力,却依旧倔强地哭喊挣扎着,于是论莽替便打得更加凶狠了。
在挨打的缝隙间,她嘶哑地喊着:“打死我……你打死我吧……”
李弥的心脏刹那间爆裂开来,不顾一切地喊起来:“禾娘!”
论莽替倒给吓了一跳,扭头望过来,大喜道:“是你啊!我还当你再不来了呢!”
“禾娘!”李弥双眼通红,只管对着窟窿嘶吼。
“你喊什么?”
“禾娘……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啊!”李弥捏着拳头咚咚砸墙,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他不明白禾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一个吐蕃囚徒凌辱,更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被自己亲眼目睹……
“你认识她?”论莽替提起女子的头发,把她的脸朝窄缝转过来。
看见了!李弥的眼泪夺眶而出。光线太昏暗,她又被打得面目全非,整张脸都变了形,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认出来:是禾娘,那个喜欢打扮成男孩模样的少女,正是她用娇俏的目光俘虏了他的心,也是她用狡猾的伎俩欺骗了他,但他早就原谅她了,甚至还悄悄盼望过,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
但为什么是今天这样……
他泣不成声:“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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