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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宝八载(公元749年)立春,安西都护府治下的苜蓿峰(今玉门关外)还裹在残雪里。岑参裹紧了身上的皮袍,手刚触到马鞍上的铜环,就被北风刮得生疼——那风里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细针在扎,连呼吸都带着股凛冽的寒意。
他勒住马,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想起长安的此刻:朱雀大街的柳丝该抽芽了,自家小院里的那株红梅,许是还剩着几朵残瓣,妻子张氏该蹲在花下,拾掇去年落下的梅蕊,准备晒了给她泡水喝。
这是他西出阳关的第三个月。离开长安那天,也是个飘着细雪的日子。张氏站在朱雀门的柳树下,手里攥着件刚缝好的绢帕,帕角绣着朵小小的忍冬花——那是她前一夜熬到三更才绣完的,针脚密得像要把牵挂都缝进去。“九郎(岑参排行第九),”她的声音带着颤,却强笑着把绢帕塞进他怀里,“边塞风大,帕子揣着,擦汗也擦沙。要是……要是想家里了,就看看这花。”
岑参当时攥着绢帕,觉得喉头发紧,连句“你多保重”都说不完整。他看着张氏站在雪地里,青布裙的裙摆沾了雪粒,像落了片碎云,直到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那抹青色,才敢把脸埋进绢帕里——那帕子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是他往后无数个边塞夜里,最念想的味道。
此刻立春日的苜蓿峰,雪粒还在飘。岑参从怀里摸出那方绢帕,帕角的忍冬花已被边塞的风沙磨得有些模糊,他却不敢多擦,轻轻按在眼角——刚才巡边时,副将递来块胡饼,饼皮粗得硌牙,他咬了一口,想起张氏在长安做的蒸饼,里面裹着芝麻和核桃,咬下去满是香甜。那味道太清晰,清晰到让他鼻尖一酸,眼泪没忍住,落在结冰的沙地上,瞬间就冻成了小冰晶。
“岑判官,这立春的日子,怎么反倒更冷了?”副将在旁边笑着打趣,没看见他眼角的湿痕。岑参赶紧把绢帕塞回怀里,咳了两声掩饰:“塞外的春,本就比长安晚些。对了,今日是立春,你等会儿让伙房煮点麦粥,多加些枣子。”
他说这话时,心里想的是长安的立春:张氏总会煮一锅枣粥,粥里卧着两个荷包蛋,他每次都要先把蛋夹给她,看着她笑着说“你吃,我不爱吃蛋黄”,才肯动筷子。
边塞哪来的枣子?伙房最后端来的,不过是掺了点杂粮的稀粥,碗边还沾着沙粒。岑参坐在帐篷里,就着昏黄的油灯喝粥,听见帐外传来胡笳声——那声音呜咽着,像极了长安夜里卖汤饼的梆子声,只是少了几分暖意,多了些苍凉。
他放下碗,从行囊里翻出纸笔,油灯的光晃得纸页微微颤,他握着笔,却迟迟落不下去:想写边塞的冷,怕她担心;想写自己安好,又觉得违心;想问问家里的梅花开了没,问问她夜里有没有踢被子,话到笔尖,竟仅有满纸的牵挂,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三更天,油灯快烧尽时,他才写下四句诗:
“苜蓿峰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巾。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
写完后,他把纸折了又折,塞进贴身的衣袋里——这诗终究是寄不回去的,安西到长安,隔着三千里风沙,一封家书要走半年,等信到了,立春早过了,他还是想写,像这样把思念落在纸上,仿佛妻子就能看见他此刻的模样。
这年深秋,岑参随都护府军队巡边至轮台(今新疆轮台县)。夜里宿在戈壁滩上,他裹着皮毯,听着帐外的风沙打在帐篷上,像无数只手在敲。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副将进来禀报:“有长安来的入京使,要往安西都护府送信,路过咱们这儿歇脚。”
岑参坐起来,连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就往帐外跑。月光下,那入京使的马身上还沾着沙,马背上的皮囊鼓鼓的,想必装着不少家书。他几步冲过去,抓住入京使的胳膊,声音都在抖:“兄台,能否……能否替我带封家书回长安?就送朱雀门附近的岑府,我妻子张氏收。”
入京使愣了愣,随即点头:“无妨,我明日一早就得走,你得快些写。”
岑参连声道谢,转身往帐里跑,连脚底被石子硌出了血都没察觉。他摸出纸笔,油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他的手也在抖——想写的话太多了:轮台的风沙比苜蓿峰还大,他的皮袍袖口磨破了;上次巡边时,他捡到块好看的戈壁玉,想带回去给她做个簪子;他夜里总梦见自家小院的柳树,梦见她在树下纺线……可纸太短,时间太紧,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写下短短几行:
“吾在轮台安,勿念。冬寒,多添衣。盼归。”
写完后,他想再添句“我想你”,笔尖却顿住了——边塞的将士,哪有那么多柔情可诉?他把信折好,塞进入京使手里,又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兄台,路上劳烦你多费心,这银子……买点茶水喝。”
入京使推辞不过,收下了信,转身要走时,看见岑参的双袖都湿了——不知何时,眼泪把皮袍的袖口浸得透湿,连鬓角的发丝都沾着泪滴。“岑判官,”入京使停下脚步,轻声说,“你放心,信我一定送到。”
岑参站在月光下,看着入京使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风沙卷着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他想起刚才写的信,竟没提一句自己在边塞的苦,也没问一句她过得好不好,只说了句“多添衣”——他怕问得太多,她会更牵挂;怕说得太苦,她会夜里睡不着。这份克制,却像根细刺,扎在心里,越想越疼。
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冬,岑参终于收到了家里的第一封回信。信是由一位回长安述职的老兵带来的,信纸被反复折叠得有些破损,上面的字迹却依旧娟秀,是张氏的手笔。他躲在帐篷里,借着油灯的光,一字一句地读:
“九郎,见字如面。长安今冬雪大,小院的红梅开得好,我摘了些,晒成了干,等你回来泡水。你寄的信收到了,知道你安好,我便放心。只是……上月我偶感风寒,咳了几日,如今已好,你莫挂心。”
读到“偶感风寒”时,岑参的手攥紧了信纸,他能想象出张氏咳得睡不着的模样:她定是怕家里的老仆担心,夜里咳时都捂着嘴,连药都是自己煎的;她定是怕他在边塞分心,信里只轻描淡写说“如今已好”,却没说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想起在边塞,虽苦却有同袍相伴,她在长安,孤身一人,连个端药的人都没有——这份愧疚,像块重石,压在他心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信的末尾,张氏还写了句:
“你捡的戈壁玉,我让玉匠看了,说质地好,能雕个簪子。我没让雕,想着等你回来,咱们一起选样式。”
岑参摸着信纸上的字迹,想起离开长安前,他曾跟张氏说,等他从边塞回来,就给她雕支最好看的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看她笑。如今,他在边塞待了两年,归期依旧渺茫。
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岑参调任北庭都护府判官,驻地在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这年冬天,庭州下了场罕见的大雪,积雪没过了马膝。他奉命去城外的烽燧巡哨,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他听见烽燧里传来戍卒的歌声,唱的是长安的旧曲:“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歌声飘在雪地里,像根线,牵着岑参的思绪飞回长安。他想起每个秋天的夜晚,张氏都会坐在小院的灯下,替他捣洗衣裳,木槌敲在石板上,“咚咚”的声音伴着她轻声哼的曲子,是他记忆里最安稳的声音。如今,他在北庭的雪地里,连她的捣衣声都听不见,只好对着漫天风雪,空自思念。
夜里回到帐篷,他冻得手指都蜷不起来,却还是摸出纸笔,写下《玉关寄长安李主簿》:
“东去长安万里余,故人何惜一行书。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
他没直接写妻子,“故人何惜一行书”里的急切,“玉关西望堪肠断”里的思念,全是给张氏的——岁除将近,长安该张灯结彩了,张氏该在贴春联了,他却连一封家书都寄不出去,只能在这万里之外的雪地里,盼着她能收到自己的牵挂。
这年除夕,岑参和几个同袍围在帐篷里,就着一壶劣质的酒,吃着冻硬的胡饼。有人提议说“咱们都说说家里的事吧”,轮到岑参时,他沉默了好久,才轻声说:“我家娘子,会做长安最好吃的蒸饼,里面裹着芝麻和核桃。每年除夕,她都会煮一锅枣粥,粥里卧两个荷包蛋,她总说不爱吃蛋黄,都夹给我。”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同袍们都没说话,默默给他添了杯酒——他们都懂,在这万里边塞,“家”字太沉,沉到连提起都带着泪意。岑参端起酒杯,望着帐篷外的雪,觉得那雪像长安的梅蕊,飘啊飘,飘到他的眼前,又飘到张氏的窗前,替他看看她此刻是不是也在想他。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的消息传到北庭。岑参接到调令,随大军东归平叛。出发那天,他翻出所有的行囊,把张氏绣的忍冬帕、她写的信,还有那块没雕成簪子的戈壁玉,都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衣袋里。
他骑着马,往长安的方向走,风沙依旧刮得脸疼,可他的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他终于能回去了,能见到张氏了,能给她雕簪子了,能陪她喝那碗迟到了六年的枣粥了。
东归的路走得艰难,战乱让沿途的城镇都成了废墟。岑参一路打杀,身上添了不少伤,他始终护着怀里的东西——那是他在边塞六年里,所有的思念与愧疚,是他活下去的念想。直到肃宗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他终于回到了长安。
长安城没了往日的繁华,朱雀大街的柳树被战火烧得只剩残枝,他家的小院也遭了兵祸,院墙塌了半边,那株红梅也没了踪影。岑参冲进院子,喊着“阿妻”,声音都在抖。忽然,从塌了的屋檐下,走出个穿着粗布裙的身影——是张氏,她的头发白了些,眼角也添了细纹,却依旧笑着,像他离开时那样:“九郎,你回来了。”
岑参冲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肩膀显瘦。他摸出怀里的戈壁玉,递到她面前,声音哽咽:“阿妻,玉还在,我……我没能早点回来。”
张氏接过玉,笑着擦了擦他脸上的灰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簪子咱们
;慢慢雕,粥我再给你煮。”
那天夜里,张氏煮了锅枣粥,粥里卧着两个荷包蛋。岑参吃着粥,看着坐在对面的张氏,想起边塞的那些立春、那些雪夜、那些没寄出去的诗和信。
他知道,欠她的太多:欠她六年的陪伴,欠她无数个安稳的夜晚,欠她一句像样的“我想你”。可这份愧疚,终究被她的笑容抚平了——她从没怪过他,盼着他能平安回来。
后来,岑参在《行军诗二首》里写:
“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关山凌旦开,石路无尘埃。白马高谭去,青牛真气来。重门临巨壑,连栋起崇隈。”
诗里有对家国的眷恋,只有他知道,那“却望长安道”里,藏着多少对妻子的牵挂。他的边塞诗,向来以豪情著称,唯有他身边的张氏明白,那些风沙与烽火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柔情——那是他在万里之外,用思念与愧疚,一笔一笔写就的,给她的情书。
多年后,岑参晚年闲居长安,常和张氏坐在重建的小院里,看夕阳落满庭院。他会给她讲苜蓿峰的立春、轮台的雪、北庭的胡笳声,讲那些年里,他是如何把她的模样,刻在每一个边塞的日子里。张氏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给他一杯茶:“都过去了,你回来了,就好。”
风掠过庭院里的新柳,柳丝垂到他们的肩头。岑参忽然觉得,那些年的边塞风沙,那些年的思念与愧疚,终究都成了岁月里的暖——他曾在万里之外,把她藏在心底,如今,他终于能守在她身边,把余生的安稳,都补偿给她。
这或许就是一个边塞诗人最深的柔情:纵有风沙千万里,不及你一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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