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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茶在心里编了很多理由想安慰小公主,比如天师不在皇都,比如天师实在很忙,比如天师重伤昏迷……总而言之,他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不来接小公主回去的。

但是她不敢开口,因为天师已经变成禁忌词,小公主不许她再提。

她思来想去纠结半天,最后心一横,干脆道:“公主别想他了,当他死了算了。”

“啪”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浪头撞到后舱上,画舫猛地一晃。

舱外不远处传来喧哗人语,领头的声音渐渐近了。

“那儿,那儿!大人您看,草民没骗您吧!”

一连串脚步声像惊涛泼上画舫,涌向后舱。垂帘朝两边卷起,李福德率先进来,扯着嗓子软绵绵道:“唉哟珑安公主,你可真让国君好找。”

奚华坐在床上没有应声。紫茶踮脚,探看外面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一眼望见昨夜乌篷船的船夫,后面黑压压一片,都是陌生面孔。

李福德又说:“悬赏寻人的告示都贴遍了,整个皇都,无人不知珑安公主失踪一事,禁军把皇都搜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公主。你差点都把国君急出病来了……”

“你看不出来生病的人是谁吗?”紫茶也顾不上客套了。

“来人,接珑安公主回公主府养病。”李福德吩咐禁军进入后舱,他退到一旁语重心长地叮嘱,“公主可要好好养病,除夕将至,之后不久便是新春,届时若拖着病体去和亲,有损南弋国威,总是不大体面——”

紫茶打断:“谁说小公主要去公主府?是送回月——”

奚华拉住她:“小茶,就去公主府,我不会再回月蘅殿了。”——

小公主被“送”回公主府养病。紫茶和雪山自然也搬去公主府同住。

月蘅殿中人去楼空,过去的欢声笑语、温情倾诉、争执吵闹都随风消逝,一切声息都被阴雨冲散,终将归于沉寂。

紫茶为小公主收拾好新的居所,第二日抽空又去了一趟宁宅。

这回开门接洽的不是前几日那位老管家,换了个中年家丁。他说得很直接:“天师最近很忙,没工夫见客,姑娘请回。”

“烦请告诉他是紫茶找他,他一定会——”

“天师说了,他谁也不见,包括珑安公主。”

紫茶后退半步,家丁便要关门了。

“等等,灵鹤送来的信,他收到没有?”

“自然是看过了,他叫公主好好养病,安心准备和亲。这些话灵鹤没有送到吗?”

紫茶再没有什么可问的,转身走下台阶。

家丁又朝她背影喊话:“他还说,让灵鹤别再给他送信。和亲公主给当朝天师送信,不合适吧?”

第46章第四十六眼

扶光四十九年十月最后一日,珑安公主最后一个生辰宴结束,南弋天师宁天微当时尚且不知,此后生生世世,他会如何回想这个夜晚。

在彼此最亲密亦最疏离的时刻,天师对公主说了“今生今世,永不再见”。他凝视着那对异瞳起身,随后与她错开目光,离开床榻,掀开又合拢床帏,利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暗影,把公主那一道缠绕过他无数次的视线干脆利落地切断,彻底隔开。

他思绪很乱,没发现自己转身的刹那,公主眼中那对异瞳恰好变得黯淡。从床榻到门口那几步,他走得决绝又艰难。

跨出殿门那一刻,他实在忍不住掩唇咳嗽,极力压低声线,鲜血不可抑制地,从他嘴角满溢出来,漫过手掌与下颌的细小间隙,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幸好今夜风大雨急,喧嚣雨声将这些声音完全掩盖,寝殿里那个人分辨不出来。

他顿住脚步,左手扶住门框,弓着腰垂着头,右手从松垮垮的衣衫里取出一张墨色面纱,这是永昭坛祈雨那夜,他从小公主脸上扯下来的。

面纱先前沾着他唇上的血,被公主咬出来的。他早已将把面纱洗净,再无一丁点当夜的痕迹,只是这些日子极少与她碰面,没有机会归还。

今夜,他俯身弯腰,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适应胸腔里剧烈的痛感,才用面纱把唇角和下颌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

假如不是为了忍住这一大口血水,假如不是为了隐藏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会和她解释更多吗?会轻言细语安慰她吗?会问出他心里想问的那句话吗?

他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因为情刃在他心上来回雕琢,在她身边再驻留一刹那,或许就会被她发现。

他不想让她发现。幸好如他所愿,她丝毫不知。

他叠好面纱揣进怀中,随后慢慢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用它擦拭地上的血迹。

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有他和她两个人的血。殿中没有点灯,雨夜天光晦暗,地上的血迹看不分明,在沉沉夜色下只依稀显出模糊的轮廓。伤痛让人无力,他几乎是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才勉强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他拾起那只被他狠狠掷在地上的鹤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压过的、轻嗅过的她的发丝。

不过就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走出这么几步路,刚才发生的一切已被他抛掷身后,变得无比遥远。

他像一枚影子融进浓浓夜色,走到殿外长廊,侧身倚着廊柱,单手拿着血淋淋的鹤簪伸到廊檐之外,任冬夜的冷雨把血迹冲洗干净。雨也淋湿他的手,仿佛淌过一件白皙的冷瓷,愈发冰凉并且易碎。

鹤簪摇摇晃晃,左右抖动,它想变成灵鹤,被他捏住不让。

他没用多大力气就止住它,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不要再飞走,也不要跟我走,你就留在她身边。”

灵鹤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这次亦然。它只是觉得奇怪,他为何虚弱至此,为何用这样奇怪的语气和它说话?不像命令,更像请求。

他倚着廊柱静静站了很久,廊檐之外雨水斜斜飘落在他脸上,无人再为他擦干,他自己也不管。

他纹丝不动,就像变成了廊柱旁的一样摆件,和这寂寥的宫殿融于一体,不会说话,不会走开,不像人会哭会痛,会有复杂情感。

他不知自己是几时走出的月蘅殿。如果他能说到做到,今生今世,他不会再来。

后半夜,他回宁宅换了一身洁净衣物,再把马车里昏迷不醒的萨孤渊送回住处。

出现在人前时,他已经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纯净无暇的模样,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脆弱的痕迹。

西陵一众使者连连向他道谢,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们的主子差一点就死在这“恩人”剑下,更想象不出来,这位南弋天师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怎样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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