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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行宫中有一大片桃林,在三月春风中花开烂漫。行宫里的这片桃林倒似乎有一些来历,野史上记载过是端贤皇后曾在寒山行宫休养时种下的,年代久远,而今却已不可考。
久久不曾见过章煜,冯太后看得出来颇为高兴,仿佛也不再计较过去的那些事,也不计较他将自己软禁在这个地方,且一年多都不出现。章煜始终神色淡淡,观察冯太后的脸色,确实有些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未说什么。
两人在桌边坐了下来,气氛却并不怎么好,尴尬沉郁。膳厅里没有其他的人在,冯太后主动招呼章煜起用饭,大约试图缓解这样的气氛,章煜没有领情。冯太后便沉了脸,搁下筷子坐着看他。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冯太后没好气地问。
章煜轻抬眼眸,笑又不笑,“不过是来看看您,还能有什么意思?”带了嘲讽的话令气氛更加不好,他微微停顿,继续说,“或者母后想与朕叙叙旧?谈谈三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三哥死的那一年,母后还记得他多大吗?”
话题转开顿时扯到了她第一个孩子身上,冯太后刹那间脸色骤变,暗自倒吸一口凉气。闭眼掩去眼底情绪,她复睁开,语气不稳道,“没事翻这么劳什子旧事做什么……何苦要揭哀家的伤疤?!”
她似面有痛色,不愿多说,颇为痛苦,内心却震惊。这么多年,从没有在皇帝口中再听到过这件事,原以为,他……冯太后不觉心情阴郁,那个时候他才五岁,如何能知道那样多?且一直瞒到现在。他之前,也的确对她孝敬的!
“朕以为,母后已经忘了。”他无什么情绪地说着,对冯太后脸色大变,未予理会,“您这会定是在想,那个时候朕才五岁,怎么会知道内情?但您莫非是也忘记了,朕为何会被父皇监、禁在苑书阁数年?”
冯太后脸色变得凝重,他在五岁的时候,做出了弑母之举,虽未得手,但叫先皇震怒……但她是知道的,先皇看似震怒将其监、禁,却到底喜欢他这股狠劲,表面监、禁实为保护,令他平稳地渡过了那一次危机。
可那个时候,她是与他仔细解释过的,那些事情与她没有关系,他明明信了。现在却又说出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倘若他一直都知道,也记得那些,何以之前……冯太后摸不透章煜的想法。
“你当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犯下了错事,哀家不怪你。”冯太后稳住了情绪,佯作听不懂章煜话里的意思。章煜当下笑了一声,冯太后略生出窘迫之意,又听得他凉凉说道,“母后一如既往地待朕好。”
冯太后到底沉默下去,章煜复转开了话题,却很快提起旁的事,“母后看着并不想同朕叙旧,说说最近的事也可以,譬如母后主动联系荣王这一桩,朕也是颇感兴趣的。”
一件,两件……冯太后眼眸微眯,轻笑了笑,“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荣王新近又添了位千金,哀家关心一下,有何不可?陛下到如今都无子嗣,哀家才是真的着急得紧。”
“唔……是指从小千金谈到兵权这样的关心吗?母后关心人的方式,还当真是特别得紧。”章煜刺她一句又跟着一句,句句不让。
章煜看着眼前的人,但觉得讽刺。如果只是当年的事情,碍着各方面,看在她是自己身生母亲、看在长姐的份上,都绝不会故意为难她。偏她一天比一天不知足,掌控不了他这个皇帝,满足不了自己的,竟就意图扶持旁人上位,当真是可笑。
“陛下说的话,哀家并听不懂。”冯太后矢口否认,说话间面色不变又仿似正义凛然一般。
想到章煜不顺自己的意、想到他令自己难堪、想到他意图对冯家下手,冯太后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倒刺,拔、出、来便是连血带肉。
他才是真的忘记了,没有她这个母后在,他何以能够坐上这个位置?那时才十四岁的他,要怎么入先皇的眼?还不都是靠她的吗?!可如今坐稳了位置,他便统统地忘记了,还这样对她这个母后。
莫怪了,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小时候便做出弑母之举,也是情理之中。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绝对是信自己的母亲,也绝对做不出那样的忤逆之事!
冯太后沉默一瞬,又笑着斥责,“陛下当真是变了,若是过去,陛下都必然会相信哀家、维护哀家,也从来都孝顺哀家。可陛下为何变了?”
“陛下将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往哀家身上扣,阿嫤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妡儿岂能接受?朝臣要如何看待?难道陛下想要众叛亲离吗?!”
章煜不为所动,手指轻点了点桌面,冷笑着反问,“众叛亲离?看来您是当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将您和荣王之间通的消息告诉朕的……”这么多年,在他母后心里,竟真的将他当作了傀儡,以为他可以凭她摆弄!
冯太后思绪顿了顿,明了他话中意思,眉心微动却是心底一寒,脸上却笑着,“陛下是越来越厉害了……原是连荣王都拿下了。”
话锋一转,她又说道,“哀家最没有料到的是,陛下当真会对阿好动了情。原先,哀家都是想着,这个人变成了陛下的软肋,迟早会毁了陛下。现在,哀家又在想了,即使是毁在她的手上,陛下恐也是甘之如饴。”
“既是如此,在陛下来的路上,哀家亦使人送了封信出去,陛下可以猜一猜那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凭哀家对她的了解,即便哀家曾那样对她,她定还是劝过陛下来寒山行宫看哀家的,谁让哀家救过她、帮过她,她一直都觉得欠了哀家的恩情呢?”
“如果陛下今天是来接哀家回宫的,那信便不会送到她手上,只看起来,陛下并没有那般的心思。那么,而今哀家说的话,她到底会信几分呢?”
从冯太后口中听到了宋淑好的名字、再听到这样的话,章煜内心掀起波澜,面上尚且绷得住。他眼底带笑,轻慢瞥一眼冯太后,嘴角微弯,不见异色,反而与眼前的人说,“信又如何?朕有何惧?”
“煜儿,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嘴硬。”冯太后微微一笑,徐徐说道。
……
章煜回到宫里时,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宋淑好已经从衙门先回到了宫里,但似乎没有在等章煜。她也没有叫人准备晚膳,尽管章煜在走之前与她说过会回来得早一些。
兰芳说阿好在殿内独自待着,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章煜面色一凛,甩袖大步走了进去。他的母后会在信里说什么……章煜并非一点都猜不到,尽管如此,他也不敢说阿好到底会怎么想。
走进正殿,入了隔间,章煜便看到宋淑好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连他进来了都似无所觉又似不大在意。他轻咳一声,须臾,宋淑好动作缓慢地抬头,眉头紧蹙,眼角似有残泪,看他的眼神也颇为古怪。
章煜顿时心下一紧,大步走上前,弯腰低声问,“怎么了?”想要伸手去揽她的肩安慰,只是在那一刻,章煜发现,自己却更担心会被她推开……竟不敢动作。
他心思沉沉,等着宋淑好开口。
阿好慢慢地站起了身,垂着脑袋立在章煜的面前,抿着唇,忍着没有再哭。章煜低头看她,片刻也没等到她告诉自己怎么了,不觉拧眉,压了嘴角。
章煜感觉时间过去特别地久,久到他也快要忍受不了,面前的人才有了动作。她拉过自己的手,紧紧握着,身子前倾,脑袋轻轻地抵在他的胸前,深吸一气,缓缓开了口。
她语带残留的些许哭意,有些无法解释的样子,章煜一颗心都悬着,直到听到宋淑好说,“姨母也去了……走之前,还在惦记着我好不好……”章煜难得怔了一下,追问,“所以你就哭了?”
宋淑好不大好意思地将脸往他胸前深埋了埋,点了一下头,稳住了情绪,又低声说道,“想起了娘亲,便一下没忍住……”她没有说,大约小日子近了也有点影响,因而情绪不大稳定。
还以为是……章煜没忍住笑了一下,悬着的心当即瞬时放下。宋淑好仰头,就看到章煜的笑容,越紧拧了眉,“陛下笑什么?”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章煜的表情,再回想前一刻他的样子,垂了垂眼睑,又问,“陛下去行宫,一切都顺利么?”章煜踏入隔间时,面上似乎带着一点隐忍之意,宋淑好未看得十分清楚,不很确定。
“嗯,没什么。”嘴上是这样说的,章煜却想知道,宋淑好是否收到了冯太后的信。他是不觉得冯太后有必要编假话唬他的,但她是还没有看到信还是已经看过了还是其他怎样……他现在完全不清楚。
想着摸不透,而万一宋淑好根本没有收到过所谓的信笺,自己主动说起反倒奇怪,章煜便先绕开了话题,问她,“是想要去与你姨母送丧吗?”
章煜为了令她皇后的身份体面些,提拔了郑家,将她的姨父封为了肃康伯,且赐住了肃康伯府。思及这些,阿好便摇头,她出现未必是好的。真的要去,也该等迟一些再去烧香祭拜。
“没有关系,想必表哥现在也是很忙的,去了反而添乱。”看到了章煜,阿好的情绪平复得很快,她也记起了另一件被忘在脑后的事。
阿好一手握着章煜的手掌,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仍是仰了脑袋,慢吞吞说,“差点被骗过去,陛下撒谎了罢?要是在行宫什么事都没有,太后娘娘为何会突然使人送信与我?”
章煜失笑,摸她的发,没有说话,阿好继续道,“不过……那封信我没有拆,也没有留,唔,已经烧没了,陛下会怪我吗?”
也许她不想看也该留给章煜看一眼,谁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呢?可她并不想将信留下,自己没有看的心思并且没有给章煜看的心思。大概不会是太好的内容罢,她恶意地揣测一次。
和太后娘娘之间无论是恩情或者是怨怼,于她而言,在太后娘娘一次次欲索她性命之时便已清算完了。既她于太后娘娘来说是随意揉搓、性命也不值一提的人,那她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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