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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最终落于小几中央那只色泽已显陈旧的锦盒上。
他指尖微带迟疑,终是轻轻掀开了盒盖。里面静静卧着一双耳珰,已是过时的样式。
他极小心地拈起它,闭上眼,眉宇深锁。
记忆排山倒海。
一只柔美的手带着暖香抚过他发顶的触感重现,幼时他与萧檐追逐嬉笑的场景纷至沓来。
紧接着,是一盘剔透诱人的蜜饯,被萧檐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献宝似的高举到那温柔女子面前:“母妃,这蜜饯可甜啦,我都舍不得吃!”
女子温柔笑靥如花绽放,毫无防备地捻起一枚,送入唇间。
骤然的腹痛,惨白的容颜,惊慌奔走的宫人,刺目惊心的鲜血
最后的最后,萧檐站在一片狼藉与恐惧中,吓得哇哇大哭,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肇祸的蜜饯,而他自己,当时亦被宫人死死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恐惧,绝望,怨恨,汹涌而来。
这么多年了,恨意如毒藤缠绕心脉。
他恨幕后毒妇,恨吃人宫闱,恨先帝疏失,恨被利用却无知无觉的萧檐,恨当年无力回天的自己。
仇恨让他不能忘记,让他不敢忘记。
于是他执起了刻刀。
他寻来与母妃的画像,找来她生前喜爱的木料,发了疯般想将记忆中那张日益模糊的脸庞重新固定下来。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最初几个,或觉尚有几分神韵可追,然越是殚精竭虑地去回想,去刻画,记忆中的面容反倒越似被水浸雾笼,褪色成一片朦胧哀伤的虚影。
他刻得愈多,离真实的母妃反而愈远。
目光扫过小几旁堆积的那些完成品,它们穿着相似的妃嫔服饰,有着雷同的五官轮廓,却个个面目模糊,神情呆滞,宛如一批批失了魂灵的偶人。
他睁开眼,目光最终落回掌心那枚冰凉剔透的白玉耳珰上。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只耳铛,扶着书案直起身子,在木人的耳垂上挨个比了一比。
雕刻了无数木人,刻不回母妃一笑。
坐拥了万里江山,换不回片刻温情。
严惩了昔日仇雠,平不了心中日夜嘶鸣。
今日看到袁琢倒在血泊之中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袁琢苍白如纸,写满了厌倦与死寂,他在自己的眼前,在万千将士面前求死。这样的袁琢仿佛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失望,他惋惜,他甚至有些愤怒。可为何?仅仅因为一个臣子的不堪大用,即将脱离掌控吗?是袁琢是一心赴死的决绝吗?是他无声尖锐的控诉吗?
不。
更可怕的,是他一心求死的眼神
萧桓见过的。
在很多年前,在一个阳光都透着惨淡的午后,他被宫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之时。
彼时母妃已气息奄奄,面色灰败地躺在锦绣堆中,宫人皆垂泪,御医束手无策。
母妃那时看向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仇人的怨恨,甚至没有多少对幼子的留恋。
那是极度疲惫之后,终于得到解脱的平静。是深切的厌倦,是近乎隐秘的如愿以偿。
记忆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开,露出了底下清晰残酷的真相。
那时年幼的他,只读懂了母妃的虚弱和即将离去带来的巨大恐惧,他以为那眼神里的平静是强忍痛苦,是安慰,是不舍。
可如今对照着袁琢那双决意赴死,再无留恋的眼睛,他懂了。
原来母妃那时眼神里的平静,是解脱。
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一直回避的,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痛人心。
殿内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反而衬得大殿愈发空旷骇人。
萧桓僵立在原地。
他当时真的不懂吗?
不。
不是不懂。
是从来都不敢懂。
他其实早就看懂了,只是那认知太过可怕。
于是,他几乎是疯狂地将那瞬间的理解压入意识的最底层,用厚重的怨恨将其牢牢覆盖。
他需要恨那个递蜜饯的萧檐,他需要恨那些幕后黑手,他需要怨恨父皇的疏忽他将所有能抓到的过错都堆砌起来,筑成一道坚固的墙,只为挡住那个让他恐惧到浑身冰冷的念头,母妃她自己也许并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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