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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他又想到,兴许是自己的一点私心,听了别人的故事,就忍不住想到自己。
梦老说道:“梦可以反应你的心,却不能完全反应真实。你并非在演绎一个真正发生在过去的故事,梦见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身上,也无甚么可奇怪的。”
戏剧上演到“李桓岭”从军出发,李母依依不舍送别儿子,“少爷”挽着李母的手,对结义兄长保证一定会照顾好两人共同的母亲。
与此同时,驿馆的景象飞速变换,春去秋来,草木枯荣,四时之景将这方寸之地切割成两半,一半萧索枯寂,一半枫红如血。金红的枫叶落满井栏,浅水中飘荡的是悠悠云絮。
驿馆外的世界,熄灭成茫茫的黑暗。梦老在阿舍有限的梦境中寻找离开的通道,指向那口井说:“好了,那里还有一个梦。”
两人靠近井边,水中漂浮着云、红叶、翘角与铃铎,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咦?”梦老说,“这个梦……稀奇,大王,有兴趣一起看看这个梦里的故事么?”
阿舍只不说话。
梦老微笑地看着他。
过得一会儿,阿舍道:“你说在我的梦中,一切由我做主,那么去了别人的梦,是否就是别人为主?”
梦老抚摸山羊须,俶然笑道:“确是如此。不过……这个梦太过脆弱,倒也并非可以涉足之地,就在井边看看也罢。”
那井中,阿舍皱眉,依稀也是边城驿馆的模样,只是房屋建造得粗陋,院中亦没有阿舍印象里的花草,乃是一片夯实的平地。水波荡开,景象变化为一间昏暗的内室,青年的面孔正对着水面,只是波纹荡漾,看不清楚。
井里做梦的是个女人,正咳喘着艰难地对青年说话,让他不要离开。
‘我不去的话,娘你怎么办?’青年回答。阿舍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从一个遥远的空间传来,变得失真,无法令人产生任何联想。
不像世上的任何东西,不与任何东西产生关联,因那做梦人梦见的,只是一缕青烟,挥挥衣袖就能擦去。
‘就算我留下来,也没有钱给你治病。我走了,大人会让大夫来看你。你好好吃药休息,我一定活着回来接你。’
井中女人痛苦地说:‘咱娘俩在一起,哪里不能过日子?从军出征,那是九死一生,多少人一辈子也等不回来了!’
‘没有钱哪里都不能过日子,’画面外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没有吃的住的,到处被驱赶,无人敢收留你们。你儿子只有背着你一步一步离开沙州,城外荒漠三百里,走不到一半你俩都会死在路上。’
无数双手伸出来,撕碎了画面,纷飞的碎片里青年由两个差吏领着往外走,拳头大小的窗户框着他的背影,女人发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在狭小的房间里渐渐沉寂。
一日复一日,女人的世界只有窗框大小,看着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她的梦中是寒冷与饥饿,有时她离开那扇窗户,四下游荡找寻,所到之处人们将她像疯狗一样驱逐。
‘你儿子上月亮去了。’有人对她说。
女人于是寻找月亮,镜子里的月亮像颗焉巴的金桃,井水里也有月亮,明晃晃,亮堂堂,那玉盘里似乎装着无数小人,遥望只有芝麻大点,既像天宫,又像一方高悬的银镜映照出远方景象。
月华流炯,可怜怀思。
女人的病情愈来愈重,咳出的一口血落入水中月,犹如那位远方之人溅血而死。女人高声呼喊,去捞那月亮,就此跌入井中。井水如同一座冰,镇压在她身躯上。
无人发现女人的失踪,因本就无人搭理她。女人早因生病无法劳作而被遗弃,终于生前栖身的小小夹间亦被推倒。
她的梦从井底看出去,只有窄窄的碧天、桃枝,与偶尔出现的鸟雀。不时从边沿闪过的面孔,没有一个是她企盼的。
不知多少时间流逝,一个声音大喊‘娘!娘!’
‘我娘呢?!’
阿舍觉得这个声音又凶狠又寂寞,像一把卷刃的刀。在那个女人被井水洗涤的梦境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谁的声音?阿舍心里想。
痛呼,争执,惊叫,井底天空以外,到处是瓜熟囊破似的轻响,与倒地声。
鲜红的汁水从井壁缝隙里渗进来,漫进窗户。
声音消失了,女人的梦重又寂寞下来。
外面的人把鲜红的废弃物倾倒入被血水污染的井,用一口压井石封住了天空。从此女人的梦里只有一块黑暗的石头。
阿舍与梦老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片刻稍后,井口复又明亮起来,显现出一副窄小的窗户。
“残梦的力量过于微弱,”梦老说,“只能维持很小的景象。有时就是会遇到一些孤独又残忍的梦,相比起来大王这样人,就连做梦也令人安心。”
阿舍并不表态,只是问:“你能通过这个梦离开么?”
梦老摇头:“可惜,这是一个死人。”
“死人?”
“一个死在井中的人。”
“你不是说,死人不会做梦?”阿舍怀疑地问。
“死人只能不断重复生前最后的片段,”梦老说,“大王知道人生俱三魂七魄?三魂是太清阳和之气,属天。七魄属地,曰屍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乃身中之浊鬼。七魄保存生前的回忆与七情,人死后魂魄消散,若有残梦,便是未及回归天地的魄中残念。”
阿舍若有所思,梦老又说:“残魄力量微弱,且又不是什么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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