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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通过报话机联系,严素坐一辆救护车飞速赶来,蹲在那个昏厥过去的妇女身旁进行抢救。
半晌以后,听到她喉咙里轻轻响了一声,而后慢慢苏醒过来。
这时,陈文洪大踏步朝这儿走来,他推开围观的人群,挤到这像风中芦苇一样衰弱的人跟前。这个人全身冰冷,连胸口上也没有一丝暖气。严素见陈文洪到来就说:
"报告首长!得送医院。"
"好吧,我们一道到医院去。"
所以如此,因为陈文洪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如果说找到唯一一条线索,那就是这个妇女口中说出"白洁"两个字。现在,这两个字成为寻找白洁仅有的一线希望。
他们到了野战医院。
经过细心诊断、检查,有条不紊地做了注射、输血、输氧等一系列抢救,病人那像要熄灭的蜡烛一样的眼睛,又缓缓地、缓缓地,有了一点生气。当她全部智能刚一恢复,她就涕泪横流地说道:
"白洁给他们押走了……"
死而复苏的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这说明她对白洁至深至爱。
陈文洪抢上一步想说什么。
严素连忙摇摇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说:
"等一下,她还很虚弱。"
但这极其虚弱的人却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紧紧抓牢严素的手,好像只要她离开她一步,她就会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渊里去。虽然没有言传,严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于严素不但是医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热的身子紧紧偎住她,好像这样她的强韧的生命力就会传导到病人身上,使之复苏。而且,她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她说,万恶的强盗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静,严素特别告诉她:
"这是我们师的陈师长来看你……"
话未住口,这个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睁大,挣扎着要把整个身子抬起来,向前伸着两只手抖抖索索地说:
"陈……陈……在哪里?……"
陈文洪弯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势抓紧陈文洪两手:
"……白洁让我找一个姓陈的,莫非你就是……"
陈文洪点头:"……我就是……"
"我总算找到你了……"
苦涩的泪水顺着苦菜色面颊淌下来,她要大声陈述,但她说不出话来了。
陈文洪没有动,只觉得全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块石头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个身子在一阵剧烈痉挛之后,又猝然跌倒铺上,两眼紧锁,双唇紧闭,面色如土,昏厥过去。
又经过一阵紧急抢救,她缓过来了。她似乎从激动中醒转,她气喘吁吁,时断时续,说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话:
"我是一个纱厂工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洁一进监狱就上了手铸脚镣……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听那些狗强盗狂吼乱叫,只听得皮鞭子噼啪乱响……可她连喊叫都没喊叫过一声……她身子那样瘦小、单薄啊!……可是她每回过了堂,拖住磨盘一般重的脚镣噹啷啷……噹啷啷,从我们牢房间过道走过,我们一听见这响动,就扒着牢门看,她却仰着头朝我们笑……"
她每讲一句,陈文洪心脏就紧缩一下,血液仿佛在渐渐凝固、僵化。
"……我们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发动难友准备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洁走在路上回过头来,跟押解的看守说:死了心吧!到时候他们会甩掉你们,你们还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好!从那往后,看牢的对我们也放松了点,放风时间,白洁也能跟我们会面了,……白洁就利用放风时机,把全监牢的人都联络起来……在这样时候,白洁成了我们的领导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组织牢狱暴动,……她一个人关在一处,可她通过各种暗号,跟各方面联系……她还利用提审的时机,对看守做了说服争取的工作……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就倒向我们这方面来……有时也传递个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么说,怎么说的……白洁成了我们斗争胜利的象征,……白洁把我们组织起来,建立了党支部,领导着若干个暴动小组积极做了准备工作,……白洁说:解放军的炮声就是我们暴动的信号,我们就砸碎牢房,活捉监狱长和那群狗特务跟解放军里应外合,配合作战……同志们!奴隶从来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洁欢喜得满面泛红,跟我说:这一天总算盼到了,市委传了消息进来了!……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来了!快告诉难友们,没纸用垫席,没墨用锅灰,写大标语欢迎他们……昨天,等了一天,却没听到解放军的炮声。谁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阵阵卡卡皮鞋声,急急慌慌,往牢房里奔来……牢房门打开了,他们拿枪逼住我们几个共产党员往外走……我重病几月,实在挣扎不动,给他们一枪托打倒在地。白洁像要扶我起来,朝我弯下身,顺势告诉我:你要是见到一个姓陈的,你告诉他,我一定要活,活着跟他见面……"由于过分激动,这个患三期肺痨病的妇女,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脸颊上泛着焦灼的红潮,两眼霍霍闪亮,她又挣扎着说:"陈……师……长……我总算见到你了,可她……她……"
陈文洪想说一句劝慰的话,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他万分激动,悲愤欲绝。他只觉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烫人,病人的整个身子像树叶般发抖。他猛一怔,才发觉原来他自己的整个身子也在颤抖,像有一千把一万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脏。他强力地抑制了自己,决然挺立,转过身去。
二
夜晚,秦震一个人悄没声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要亲自去做,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谁料想走了没多远,他正由于甩掉了左右从人而暗暗高兴,却听见从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黄参谋跟警卫员小陈又跟上来了。
他猛站下来,怀着原要瞒人而一下给人识破的懊恼心情,等他们走到跟前,就撵他们回去,他像急风暴雨般喝道:
"你们也不看看环境,进了大城市,屁股后头跟几个人,还带着盒子炮,这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北洋军阀的队伍!黄参谋、小陈都回去,给我看着电话机子,没什么大事就说我不在家,有紧急的事叫小陈来找我,去!去!"
黄参谋、小陈一看秦震那股子恼怒、严厉的神情,没敢吭声,只好往回走。不过,他们并没有真地退回去,两人躲避在路口拐角处商议了一下,黄参谋回去,小陈隔开一大段路远远地从后面尾随跟踪。
这一点当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知,径自迈步走去了。
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正像人们说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
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
他一阵心疼。
他一阵喜悦。
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
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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