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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洪站起来,梁曙光跟着也站起来,两人还是靠得很近,梁曙光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就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老陈!你派史保林的事我不推了,不过我也有一事要你答应。"
陈文洪一愣:"你说吧!"
"我仔细考虑了,天柱跟你去。武汉党组织派他秘密送过军火弹药,他跟江南的游击队有过联系,要是那边来人,他可接头,再说鄂西这地段熟,他带个路也方便。"
陈文洪本想不同意,但为梁曙光那种诚挚动人、坚定不移、只有兄长才会有的体贴神情所阻止了。
不过,他还是说了:
"不让天柱见到母亲,这好吗?"
"他在湖北见面的机会还多,同时,进荡也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
"党组织送老人家的人没见回来,显然,湖里很乱,八九成见不上。"
"根据这情况,你要谨慎行事。"
"我一定注意,天柱的事就这么办了。"
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心情都有点激动。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一晃从门口进来,一看是严素。她已装备停当,手里拎着一个背包,背着一个绿帆布挂包和一个标有红十字的药箱,匆匆走进来,像吹进一阵清风,满身光洁、喜悦。
陈文洪一笑说:
"到底是东北姑娘,麻利快!"
她把头一摆,乌黑的头发跟着一甩:
"秦副司令员又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叮嘱多带几种药,这不是!"
她拍了拍药箱,由于有高级首长的指示,她显得得意洋洋。忽然她又转着身子寻找什么:
"怎么,小宋这懒虫还没来?"
小宋是政委的警卫员,他睡意朦胧地在黑暗角落里嘟哝:
"严医生!你这嘴真厉害!"
"嗐!刀子嘴,豆腐心。"她自己噗哧先笑了。
说话间,梁天柱也带一位党组织的同志匆匆走了进来,他介绍说这同志叫"老陆"。
梁曙光却把梁天柱拉在一旁谈了一阵,只听梁天柱瓮声瓮气地说:"就这么办,从武汉出发,组织上就让我带长江以北到长江以南这段路程,就这么办!我跟陈师长,老陆跟你!"梁天柱这人就是这么敞亮、爽快。把话说完,梁天柱和老陆又出去重新安排去了。
作战科长带了史保林进来,史保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敬了个礼就坐在旁边。灯光照亮了他,他那清瘦的脸膛上有一双大眼,眼光也是沉默的,膀宽、腰细,长长两只大手搁在冲锋枪上,全身上下精壮有力。于是,陈文洪、梁曙光、作战科长、史保林就围拢方桌,研究起行军作战方案。史保林一直没做声,只在讨论出发时间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话:"我看离开镇子愈快愈好,这镇子人多手杂,说不定有湖匪的探子,夜间容易保密,先找个河汊隐蔽起来,等天亮再进湖荡,也不怕荡里地形复杂了。"
梁曙光连连点头说:"这是两全之计。不要人马未动,风声漏出。不如乘其不备,突然出现,主动权就在我了。"
陈文洪掉头问史保林:"队伍集合了吗?"
"已经登船待命。"
陈文洪深感用人得当,朝史保林点了点头,然后和梁曙光互看了一眼,说道:"马上行动!"
于是在浓重水雾、漆黑夜幕掩盖下,一个船队就悄悄离了岸。
陈文洪静悄悄站在湖边,听到汩汩划船声渐渐消失净尽,他还在屏心静气地望着、听着。
四
黎明。
这是一个预示着无比炎热的黎明。
这是一个召唤着狂风暴雨的黎明,
这是一个震天撼地的黎明。
秦震一行三辆吉普行驶到一座小山脚下停了下来。
电台忙碌地和兵团司令部及各前线部队来往通报。秦震和围在他身旁的几个人都在看表。这时原野上一片静寂,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个人只听到表针微微跳动的声音--这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不过在人们意识中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电台已经和前线各部队取得联系,在那边,山坳里、竹林里、湖岸边、村舍里,都有报务员坐在电台前边,屏心静气地等待着那一个决定时刻的到来。秦震和兵团作了最后一次联系,知道决心铁定不动,于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的心仿佛要凝固起来了,但又微微战颤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指挥过无数次大规模作战,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特别庄严,因而有点紧张,但他终于使自己在激动中巍然挺立,他像一个神奇的勇士,张开弓,搭上箭,凭其无穷的臂力,锋利的目光和神武的威势,把一只响箭猛力射出,随着这一信号,一场翻江倒海的战争即将骤然而起。当他看到秒针的最后一下跳跃,他谁也没看,又确实对每个人说:
"前进!开始战斗!"
而后,他就若无其事地沿着倾斜度不大的山坡走向山顶。草深没膝,草上的露水那样浓重,他大口吸了一口气,蹚过草丛,他的裤子很快湿到膝盖头上,他从这水淋淋的清凉感才对衬出黎明竟如此燠闷。他十分悠闲自在,走到山顶上站下来,像在饱览这南方清晨的风光,而且不禁为之陶醉。从山上望下去,到处是碧绿葱葱,有的是稻田,有的是草地,有的是湖沼。当黎明的晨光倏地把这一切都照亮时,这第一线光明,像是从天穹深处,颤悸着、颤悸着,好似一个从憩梦中闪现出来的少女的笑容。空中有时完全没风,偶尔又吹来一阵风,不过,这风一点也不清爽,倒是有点粘腻。而后,在那少女笑容掠过的一刹那,由峡谷,由湖面,由竹木丛中,蒸发出白雾,向上升腾,这就出现了大自然的一种巧妙的交织变幻,黎明想给人间带来一个发亮的清晨,而雾又想掩盖这一个发亮的清晨。秦震站在山头上,闻到青蒿、露水、大雾混合的气息,好像是浓重的烟灰气味。转瞬间,大雾弥天而起,他从雾中看到急速移动的人影,部队正从山下经过。
先是牟春光和全班战友发现了他,他们一看到他,就更加加快了脚步,向前急急奔去。
不久,一阵马蹄声,陈文洪带着一小队骑兵,大概是从后面赶上来,想超逾部队赶到前面去。陈文洪一看见三辆吉普车就知道秦震在这里。他立刻加上一鞭,几匹马就一阵风一般,一下从雾中闪现,一下又在雾中隐没。
过了一阵之后,炮兵部队上来了,刚好这一阵雾特别浓,先没看见什么,只听到一种沉重的隆隆声,然后,马匹拉着绿色的大炮从雾中出现了。车轮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炮筒随之在空中颤动。在一辆装载弹药的车厢上,一闪之间有一个人头顶钢盔,十分威严,飞掠而过,这是岳大壮。这个强壮而又腼腆的战士,他好像也一眼瞥见山顶上的秦震。
秦震既没有看见牟春光、陈文洪,更没有看见岳大壮,但所有从山脚下汹涌向前的部队里的人都看到兵团秦副司令,看见他挺着身子站在山顶上举着望远镜,凝神注目地在观察。风偶然把披在肩头的风衣下摆一下吹起,一下吹落。
阳光穿透浓雾,雾慢慢稀薄。秦震的视线愈来愈辽阔、愈清晰。透过望远镜,他看到大地之上,这里,那里,无数条行进的行列,像弯弯曲曲辗转飘动的游龙。他从辽沈战役以来,很长久的时间,没有领受亲临战场目睹大平开进的快感了。他的眼睛发亮,嘴角微笑,他觉得在这里没有欢呼,没有呐喊,但默默的移动之中,凝聚着一种比一切都强大的看不见、摸不到的神奇的力量。就如同整个大海,形成一种巨大无边的浪涌,它没有呼啸,没有跳荡,没有奔腾,只是慢慢向前蜂拥而进,显得特别庄严凝重。秦震的心在为此而欢悦,他觉得整个部队像一个人一样,怀着激奋心情勇猛扑向前方。
从山脚三辆吉普车到山顶这一段坡路上,不断有人上去,有人下来。有的送来电报,有的送来报话机上的记录,有的带下一个什么指示,有的带下什么指令。太空中无声的信息,无数道看不到听不着的电波在颤动、颤动,飞逝、飞逝,传递、传递。这景象表面上看起来平静而且秀丽,以至美到使你无法把它与战争这样残酷的屠戮行为联系在一起。一个突变就要迸然爆炸开来,而这个战争的命运就紧紧掌握在秦震这并不巨大,并不坚硬,而是柔软的不大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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