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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阵,又是两记叩门声,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后来,两扇门轻轻打开来,走进两个人,是陈文洪、梁曙光。
他们望着秦震的背影。秦震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有人进来,只是面朝地图站着,一动不动。
屋内气氛十分紧张。
两个人只好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秦震猛然转过身来,不要说陈文洪,就连梁曙光心下也战抖了一下。
秦震神态凛然,他像巍立的岩石,红润的脸、爱笑的眼神都消失了,他用灼热的目光向两人扫了一眼,他发出声调不高但非常威严的声音:
"你放跑了敌人,你赔我!"
"我以为……"
陈文洪不无委屈地吐出三个字,就引起秦震震撼人心的一场暴怒:
"以为、以为!军事学上没有以为。陈文洪!湘西的人民在流血,你这喝老苏区的水长大的人,这就是你对老苏区的报答吗?"
这里头每一个字都渗透深沉的、悲恸的、震颤的力量。他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他感情的发泄,自己背过身去。
陈文洪、梁曙光看见他整个身子在几乎不易觉察地颤抖着,他们知道秦震在极力压制自己,这更使他们难过万分。特别是陈文洪,在那一刹那间,一时跟秦震联系不上,又不能眼看战机消逝,自己确实以为应该当机立断,果决行事,谁知竟铸成大错。现在他深为悔恨,却已无法挽回了。梁曙光立刻觉得自己有负司令员的重托,也应该承担责任。尽管两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可都希望秦震不要把苦痛闷在心里,而把它发泄出来,哪怕再凶狠、再暴烈也好。梁曙光走上一步说:
"副司令,你事前警告过我,我应该负责……"
秦震对他一挥手:"谁欠的债谁还,你不要和稀泥!"他两道眼光直逼陈文洪,像一下穿透到他的心底,他狠狠地说:"你做就是了!我看你一帆风顺,忘乎所以,任凭你天王老子我也要触犯一下,不客气地对你讲!"
秦震从陈文洪身上发觉一个尖锐的新问题。这叫什么问题?这叫胜利问题,是的,胜利道路上的问题。他在露营之夜就想到了,但没想到竟如此尖锐,无可收拾。面对这样的问题,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铁定地回答自己:矛盾愈掩盖愈要激化。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对于棘手的问题不敢触犯,就是不要真理,真理反过头来就要惩罚我们。这是在一座爆发的火山之下的冷静思考。
他停止了斥责。屋中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这一点时间似乎是让陈文洪深思一下。陈文洪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这种僵持局面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来临。
秦震用手一指陈文洪:"我要处分你!不处分对不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对不起老苏区望眼欲穿的人民!我要处分你!"
梁曙光连忙接过话头,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我们师党委要认真检查。"
"去吧!"
秦震望着陈文洪消失了的背影,他忽然问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他心中也是不好受呀!"他摇摇头立刻驱逐了这个念头。对于错误,绝对不能放松。但是,当他在屋里踱步沉思时,他想到陈文洪作战从来不但勇敢,而且细心。他想到他为革命负过几次伤,哪一处伤是在哪儿负的,他都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回是怎么了?是的,他是太鲁莽了。他为什么不能沉住气,宁可让暴露的六连付出牺牲,也不上敌人的圈套?他为什么不能等几分钟时间,不那么贸然地下决心,致使千筹万措的布局毁于一旦?是陈文洪太冲动了,他只想一把抓住敌人。他是看到了局部忘却了全局。在严厉批评之后,秦震不仅想到了陈文洪的优点,他也想到陈文洪的痛苦。是的,看来,事先对陈文洪的隐忧不是多余的。一个指挥员在那瞬息万变的时刻,是最怕感情干扰,影响决心的。他突然站在马灯前面凝视着灯光,这时他的面孔,就像一阵惊雷骇电过后的晴朗天空,是那样平静、深思、凝重。他叹了一口气,想道:"如果说跟天斗难,跟人斗更难呀!"
他突然记起老红军,他说他曾经混进虎跳坪作过侦察,他知道关押黛娜的地方。秦震立刻派人去请他。没多久,这个白发萧萧,带着一只断臂的老人,一脚踏进门坎来,两道目光像闪电一样在秦震脸上扫了一下,说道:
"我来了一趟,听见你骂人呢!老秦啊,你现在官当大了,火气蛮凶呀!"
秦震一听心中不禁肃然。是的,多少年来他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他心头掠过一阵波澜,他觉得温暖、亲切。
"老黄,欢迎你来个竹筒倒豆子。"
老黄闪动了一下亮炯炯的眼睛,哀叹一声,然后就轻声轻语探询:
"找我有么事?"
"你带我到关黛娜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两个悄悄走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落起潇潇小雨来了。两个人冒着雨,转弯抹角穿过几条小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墙大院门前,老黄推开虚掩的两扇门,走进深深的三重院落,来到最后一进的一间小屋。两人弯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老黄随身总带只手电筒,正好取出按亮,灯光一闪,屋舍空空。秦震接过电筒,照着地下墙上仔细察看,他多么想找到她留下的一点痕迹呀。果然,他在黄土泥墙墙根上发现有模糊的字迹。他连忙伏下身去用手掌揩去浮尘,他看见四个字。
白洁不死
这显然是白洁用手指甲在墙上刻下的信号。
秦震头脑一阵眩晕,心脏一下刺痛,整个身躯微微摇晃了起来,他连忙蹲下。老黄扶着他肩膀问:
"你怎样?"
秦震声音低弱地说:"我不要紧,这孩子吃苦了。"
秦震把墙上的字读给老黄听。他的声音低哑、战栗、痛楚。老黄忽然流出眼泪:
"这孩子有骨气,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你也不要再责备陈师长了,他心里不好受呀!"
秦震整个身子像给火烧烤着,他没有眼泪,只是心如刀绞。这两个老红军,就像亲兄弟一样默默紧靠了肩膀,蹲在那里。最后还是秦震挣扎着站起身,又伸手慢慢抚摸着、抚摸着白洁留在墙上那四个字,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下半夜,雨下大了,屋顶上一片刷刷雨声。门轻轻一响,秦震在床上立刻翻身坐起:
"有报吗?"
"没有,是梁天柱回来了。"
"请他马上到我这儿来。"
这个又粗又大的汉子,说起话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过,他带来的是非常令人心情震动的消息,游击队袭击成功,可是没有寻到黛娜,地下党已经派人寻踪打探。秦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就派人找了黄松来,商议派他和梁天柱同返游击队,以便了解情况,分头联系,再做进一步安排。这个独臂老人和秦震经过关闭白洁那小屋里一段相处,似乎和秦震有了更贴心的关系,当秦震送他们走出门外,他紧紧握住秦震的手说:
"老秦!刚才我过分责备你了,我看你也不是好受的。"
"不,老同志,很感激你。我确实很久听不到这种知心话了。"
"老秦!我看你要保重……"
"老黄!你也要保重呀……"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这老人就跟上梁天柱,没入漆黑雨夜,向战斗的前方奔去。
秦震站了好一阵,才觉得凉透了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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