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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曾见过像你这么怪的人哩!"我说。
"我也不曾见过像你这么严肃的人哩!"说罢,他便付了全部的帐。
过了一个礼拜,"戏剧史第二部"的教室里依然不见小林绿的人影。我迅速地环视教室一周,确定她没来以后,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赶在教授到来之前给直子写信。我写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写我走过的路、经过的城镇、邂逅的人们。我告诉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从不能相见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她。我说"尽管学校的课极其无聊,但我仍旧秉着自我训练的心情照常上课读书。自从你走了,我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兴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再慢慢地谈。可能的话,我想到你现在住的疗养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块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够的话,我更希望能像从前一样,两个人并肩散步。这么说也许太麻烦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给我,不论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写这些,就写了四张信纸。我将它叠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装进准备好的信封里,再写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随后,一个一脸忧郁的小个头教授走进教室,开始点名,跟着又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他的脚不大好,总是拄着一支金属制的手杖。"戏剧史第二部"这堂课虽不挺有趣,但总算教得还不错,颇有听的价值。照旧说过天气很热的招呼话后,他便谈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剧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马奇那这个角色来了。接着他又谈到由里皮底斯所写的神和艾斯鸠罗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处。过了十五分钟,教室的门板被打开,阿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衫和一条乳白的棉裤,戴着和上回一样的太阳眼镜。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后,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递还给我。笔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星期三真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课上到一半,正当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腊剧的舞台装置的图案时,门再一次被打开,两个戴着头盔的学生走了进来。彷佛两人一组的相声似的,一个长得瘦瘦高高、肤色白皙,另一个则矮矮胖胖、肤色黝黑,还蓄着不挺相配的胡子。高个子抱着一堆传单,矮个儿则走到教授那儿,告诉他说剩下来的时间希望能让大夥儿讨论,因为还有比希腊悲剧更严重的问题已经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于是回答说,他不知道眼前的社会还存在着比希腊悲剧更严重的问题,不过反正多说无益,就随便他们好了。说着便抓住桌缘放下脚,然后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当高个子在分发传单时,矮个子就立在讲台上发表演说。传单上用一种能将所有事物单纯化的简洁字体写着:"粉碎虚假的校长选举""集结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罢课""痛斥日帝=工学协同路线",立论是相当冠冕堂皇,内容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里头的文章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既没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没有煽动性。矮个子的演说也好不到哪儿去,根本是老调重弹。旋律不变,变的只是歌词罢了。我觉得这夥人真正的敌人其实并不是国家权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们走吧!"阿绿说道。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两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时,矮个子对我说了些话,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阿绿则向他挥挥手,道了声再见。
"喂!我们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绿对我说。"如果革命成功的话,我们会不会被吊在电线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饭。"我说。
"对了。我要带你去一家餐厅,虽然有点远,可能要花一点时间,要不要紧?"
"好哇!反正下午两点才上课嘛!"
阿绿于是领着我搭上巴士,直驱四谷。这家店位于四谷靠里侧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们坐下后,还来不及开口聊些什么,用朱红漆的方盒装着的当日便餐和热汤就送过来了。这家店的确值得专程大老远搭巴士来吃。
"蛮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时,我常到这儿来吃中饭哩!对了,我的学校就在这附近。学校管得很严,我们可都是偷偷来的。一旦被抓到在外头吃饭,就会被退学呢!"
一摘下太阳眼镜,阿绿的眼睛看起来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会儿抚弄左手腕上的一只细细的银手环,一会儿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说。
"有点儿。昨晚没睡饱。忙这个忙那个的,不过不要紧,别在意。"她说。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因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而且是当天一早才发生的,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是想打电话到餐厅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给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你等了很久吧?"
"没关系啦!我反正闲得很。"
"这么闲呀?"
"闲到可以分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好好地睡一觉哩!"
阿绿托着腮,一边盯着我,一边笑了起来。"你真的很亲切呢!"
"不是亲切,只是很闲而已,"我说道。"不过那天我也打了电话到你家,你家人说你到医院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着眉说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
"当然是到学生课去查的呀!谁都查得到嘛!"
她点了点头,随即转去抚弄手环。"是呀!我怎么没想到?也可以到那儿查你家的电话号码嘛!唉!下次再告诉你医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说。对不起啦!"
"没关系。我其实不该多问的。"
"哦!没这回事。只是我现在有点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样。"
"回家睡觉好了!"我建议她。
"我还不想睡。我们去散步吧!"阿绿说道。
阿绿将我领到她的母校去。这所高中距四谷车站步行并不算远。
从四谷车站走过时,我忽然忆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无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说起来,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我突然觉得,倘若五月的那个星期天我没有在中央线的电车上遇见直子的话,我的人生将会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觉得就算不曾遇见她,结果大概也一样吧!我们那时大概是注定要遇见的,即使不在那儿遇见,也会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和小林绿在公园的长椅子坐下,远眺阿绿母校的建物。上头爬满了长春藤,屋檐上有几只鸽子歇在那儿。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里也还种了高大的橡树,树旁有白烟袅袅升起。在夏末的阳光中,白烟更显迷蒙。
"渡边,你知道那是什么烟吗?"阿绿突然问道。
我说我不知道。
"那是烧卫生棉的烟。"
"真的?"我说。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生理用卫生棉、脱脂棉,那一类的东西。"阿绿笑道。"因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种东西往厕所的垃圾筒丢呀!校工就全收拢过来,放进焚化炉去烧。烟就是烧出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看起来倒是挺壮观的。"我说。
"是呀!我从教室望出去时也这么想呢!觉得很是壮观。我们学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计,大约将近有一千个女生。去掉还没有来经的女生的话,还有九百人左右,就算当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来经,那也有一百八十个人了。也就是说,一天当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卫生棉被丢进垃圾筒里。"
"大概吧!我也不大会算。"
"吓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将这些东西收进焚化炉去烧,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我说。我怎么会知道?而后,两人盯着那缕白烟好一会儿。
"我其实并不想念这所学校的。"阿绿轻轻地摇头说道。"当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学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种普通的学校,可以轻松愉快地渡过青春年华。可是我爸妈为了面子,就要我念这儿。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学成绩好的话,就会有这种事了。老师会说,这小孩成绩很好,该念这儿。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还是不喜欢这儿。每天尽想着要早点毕业离开呢!不过,我虽然这么厌恶这地方,毕业的时候都还领全勤奖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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