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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暧,不喝咖啡?"
我说想喝。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
"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呢,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护士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本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广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蹙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怕不是在模仿《黑麦田》里那个男孩儿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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