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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勃罗梭解剖了近40个重刑犯,研究了300多起刑事犯罪案例,得出结论:我们血脉中的兽性起到压倒一切的决定性作用。那些嵌合着凶残、暴戾、嗜血的动物血脉的人类,极易被外界环境激发出“原始兽性”,其违法犯罪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呼吁,为了保护其他良善温驯的公民的人身安全,亟需对那些嗜血种进行适当隔离,将其自出生起就记入观察名单,予以终生监管。这理论虽未曾被推行,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了犯罪学侦破领域的方向。更别提在普通民众心中,不受监管的嗜血种更容易犯下血案罪行,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成见。
桑琪说:“嫌疑人是个年轻的鲨鱼混种吧?冲动、冷血、嗜杀、未受教化、前科累累,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天生恶种’。更别提现有的人证物证。现场除了他和死者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你的当事人已经被钉死在处刑架上了。”
阿奎那沉吟道:“桑琪,你真心相信所谓‘天生恶种’之说吗?你不认为这是愚众充满偏见的刻板印象吗?”
“一般来说,斯普林格所推崇的东西,我都坚决反对。但是平心而论,刻板印象之所以成为刻板印象,正是因为大多数情形下它是对的。比如,大部分人看到我的外表,会以为我是个女同性恋。”
桑琪耸耸肩,“我确实是。”
阿奎那冷冷地说:“你不是。上个情人节你醉眼惺忪地打电话想约我出去,你忘了吗?”
“呃。”她茫然地卡顿了一会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吧,但是我今天想做女同性恋。阿奎那,你的魅力对我无效。我坚持我的观点。我做的是和罪犯打交道的工作,纵观历年的刑事犯罪档案,嗜血种的占比总是居高不下。更何况,你我的观点并不重要,这起案子已经结案了。如果没有颠覆性的新证据出现,一切就会这样尘埃落定。斯普林格得到一片阿谀之词,你得到一点菲薄的法援补贴,而我嘛,又一次例行公事的结案记录而已。”
她神情抑郁,语气中充满了酸溜溜的嘲讽,“那些搜捕科的混蛋即使胸前挂满了勋章,也永远不会记得在下一份报功申请里加上我的名字——无所谓!桑琪只要去酒馆里点上一杯金酒,百无聊赖地睡上一下午就够了。你说得对,金酒足以治愈一切伤心。”
阿奎那并未应声。他慢慢翻阅着手上的档案,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在一页页血腥狼藉的照片上闪烁着贝壳般的光。
他忽然说:“桑琪,真让我惊讶。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有所改观呢。”
“你说什么?”
阿奎那阖上档案,抬起头心平气和地直视着她:“当我迈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多少有点期待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一个有别于斯普林格之流的真正的警察。没错,在斯普林格担任警局局长之后,你的境遇每况愈下,那个浮华的草包只愿意在看得见的表面上做文章,对法医检验室的经费投入和警务保障毫不关心——可是,这就是你对这一切的回应吗?得过且过地敷衍工作,颓废懒散地躺在过去的光荣簿上蒙混度日——”
桑琪眯起眼睛:“……注意你的言辞,阿奎那。”
“我以为你起码能保有最低限度的责任心和职业操守。可是我看到了什么?你曾经的警醒和智慧,已经被酒精腐蚀光了吧?说到底,你和斯普林格之流的区别在哪?照我说,怕是连他们也不如。他们膨胀的虚荣心至少还要大张旗鼓的吹捧才能支撑,而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灌苦酒、发牢骚、吐酸水,就能维持你脆弱的自尊——”
桑琪“哗”地站起身来。她勃然大怒,面孔涨得通红,鼻子甚至因为愤怒皱起了锯齿般的褶子,一双黑褐色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别对我指指点点!你什么都不懂!怎么敢——”
阿奎那安之若素地坐在靠椅上,对桑琪的冲天怒火视若无睹,好整以暇地说:“你的屁股终于离开那个该死的椅面了,我还以为它被焊在上面了呢。”
“闭嘴,阿奎那,你真的有点惹怒我了。”
阿奎那突然说:“七年前的这一天。”
桑琪差点被噎了一下:“什么?”
“七年前的这一天,你在《求知》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精彩的科研论文。你论述了几大类齿牙特征,以及相应的咬伤齿痕的区别。你还在文中倡议建立齿痕学科,作为法医鉴定中锁定嫌疑人的重要手段——当初为了和你套近乎,我可是通读了你发表的所有论文,结果你连这个都忘光了?”
“当然没有!该死的,阿奎那,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阿奎那向她伸出手掌。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条做工粗糙、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项链,吊坠是空心玻璃球,里面保存着一枚小小的、尖利的獠牙。
桑琪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这是一枚锥形齿。”
“我当然认得出这是一枚锥形齿,我是问它是从哪儿来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这该不会是——”
“你猜得没错。这是一个老妇人转赠给我的,一枚幼年鲛科的乳牙,比成年形态保留了更加全面充分的嵌合物种特征。”阿奎那盯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那个老妇人正是海戈曾经待过的孤儿院的保育员。这枚乳牙,就是幼年的海戈送给她的礼物。”
桑琪的瞳孔越瞪越大,一把抓过项链举在眼前仔细辨认。阿奎那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齿痕研究的专家,这种细长尖锐的獠牙,能一口咬断成年女性的脖颈,能在躯体上留下那种巨大的撕裂伤吗?”
桑琪攥着项链,双眼直直地瞪视着虚空。良久,才低沉生涩地说:“……一点不错。这种锥形齿留下的是贯穿伤,不可能那样干脆利落地切割开肌肉——”
阿奎那冷冷地说:“所以,现场除了死者和海戈,还有另外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还需要正式比对过成年后的齿痕,才能——”
“那就去证明它!海戈在看守所里,取他的齿模和尸体上的伤痕比对,排除他的嫌疑,这不是你现在该做的吗?”
桑琪哑然无语,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尸体被带走了。”她涩然说。
阿奎那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小混混的尸体还在,但是那名女性的尸首被人领走了。按流程,所有的尸体都应该在彻底结案后才能被批准领回。但是这一次……天,我早该察觉的,这一切太反常了,正是为了销毁齿痕这一关键性的证据。”她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转脸望向阿奎那,脸上是郑重到可怖的神情:
“你说得对,阿奎那,这个案子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海戈被处心积虑地栽赃了。”
而此刻,话题中心的人物正蜷居在看守所的囚室里。
这间囚室左右不过五步,却像沙漠一样荒芜,白日热如蒸笼,夜晚冷如冰窖。
过去有一段时间,海戈曾频繁出入这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看守如出一辙的叫人反胃的脸。杜克,肥胖虚弱的酗酒者,即使在执勤时间也是满口酒气,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口大骂,打起人来赤膊上阵,手劲也最大。迪西特,鹰钩鼻子上生着巨大的疣,里面藏着尽是奸猾和鬼祟,爱装出和气佬的样子,实则是个挑拨离间的好手,最喜欢三言两语激怒毛躁的新人替他出手,专挑犯人颜面腹部这些薄弱处殴打,看到鲜血混着粘液流淌出来,发自内心笑得最为兴奋。维克托,蜡黄脸色,细条身形,走路像在漂浮,心肠却像铁石一样冷酷阴沉,对什么都不哀怜,只在涉及金钱的时候,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一心一意地向囚徒勒索贿赂,胃口比吞噬世界的巨蛇还要大——
这里的每一名看守,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所透露出的心境,海戈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自己丝毫奈何不了他,只能站在铁栏之外,盯着囚室内堆积着的、分毫未动的食物,阴阳怪气地嘲笑或是污言秽语地辱骂,转头悻悻离开。
然而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的跃起身——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很难让人相信这样高大魁梧的躯体竟会如此轻捷无声——在这狭窄荒芜的方寸之地观察和巡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哪一处绽开细微的裂缝,哪一处积累着经日的灰尘,哪一处栏杆比别处更锈蚀更脆弱,他如数家珍。
海戈躺在狭窄的铁床上,不说话、不进食,只是不分昼夜地阖眼假寐。
囚室里没有挂钟,或许是有意以这种无边无垠的混沌来延长等候的焦虑和煎熬。然而海戈从不为此神伤。他体内有不为外物所扰的节奏,足以分秒不差的把握时间。
等到子夜时刻,白日里喧嚷忙乱、冲突不断的囚室终于归于沉寂。铁窗外,树间叶底,娇小美丽的夜莺轻盈地来回跳跃,慷慨地播撒着流荡的歌音。它为国王歌唱,也为囚徒歌唱;为生者歌唱,也为死者歌唱。
海戈枕着双臂,睁眼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侧耳倾听。狭窗之外有月光流泻进来,树影照映在床头,凉风一吹,簌簌作响——仿佛沉潜在深海底,月色如水浸润着身躯,四周浮动着枝缠叶绕的珊瑚树。
他在心中默默等待着。直到耳畔响起,巡夜看守沉重的胶皮靴底击打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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