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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珩是在腊月初八接到的诏命,那时叶阳辞的漕船队刚走了三天。
从京城来的信使,将出自长公主府的密信面呈于他。
萧珩打开信,里面是熟悉的笔迹,简简单单的措辞:“即刻动身,回京过年。”
他目光复杂地闪动一下,将密信收入袖中,对信使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吧。”
信使走后,萧珩思来想去,有七八分不情愿。可是想到叶阳辞入京,又是献银又是呈案的,估计年前回不来,这一去还能与他在京城相聚,于是七八分不情愿变成了三四分。
意愿过半,足以支撑他冒着天寒风冷,跋涉进京了。
进城前闹了点小插曲,替赵夜庭解围不过举手之劳,就当卖点面子给叶阳辞吧,他想。
这个围解得太及时,以至于早一步进城的萧珩,与只身匹马出城的叶阳辞完美错过。
萧珩并未前往奉宸卫指挥使司的官衙,而是直接去了长公主府。下人通传后,他被侍女领着来到主殿。
秦折阅一身燕居常服,斜倚在弥勒榻上闭目养神。四周的屏风、香几、香筒、甪端,将她围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卧佛像。
她似睡非睡,手里缓慢捻着一串气味尽失的挂脖香珠。珠串很长,在她的手背与手腕上绕了好几圈。
萧珩在榻前地毯上跪地行礼:“卑职萧珩,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秦折阅捻珠的手指顿住,依然闭着眼。须臾后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显苍老:“过来,靠近点。”
萧珩低着头,皱了皱眉,仍依言挪近两步,几乎把脑袋搁在了榻沿。
秦折阅睁开眼,俯视萧珩的头顶,挽珠串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说:“瘦了。临清也算是富庶之地,还是委屈到你了吗?”
萧珩在她面前收了所有浮笑戏语,变得比潮水中的礁石更孤硬,依稀有几分像唐时镜。
他闷声答:“没有。卑职这一年办差顺利,也立了些功,升任千户。”
“我听说了。”秦折阅道,“是秦深在背后助力,让你连升三级。好侄儿,我没白疼他,虽然他并不知你是我的人。”
我说了,但他不信——他也不信。萧珩暗道,不知在叶阳辞眼中,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呵,连我照镜时都澄不清自己的脸,他如何能分辨。
“钞关之事,我也听说了。那案子现在大理寺挂了牌,三司会审,奉宸卫也占一席。我看审来审去,不止户部卢敬星要遭殃。大获全胜的将是皇上。”秦折阅的语气有些疲惫与厌倦,“你看见了吗,朝堂早已陷入拉锯,皇上与他的忠臣扯着锯子的一端,士大夫们扯着另一端,有来有往,谁也无法松手,面上还得维持着君圣臣贤、君唱臣和的假象。可锯齿下的木料是天下钱粮,总有一日要被锯断,裂成碎屑。”
萧珩问:“真有那一日,殿下如何打算?”
秦折阅说:“你问我,我却不知去问谁。我只剩一个二弟,但他身在龙椅上,注定孤家寡人。我还有个死了三十年的丈夫,留下的两女一子都姓谈,是谈家人。他们锦衣玉食地长大,用金丸射林中雀鸟,用彩缎铺雨天地面,觉得每天一睁眼,钱财就能从天上掉下来。这些年我从驸马府搬出来,回到公主府,就是儿大不由娘,眼不见为净。”
萧珩道:“但殿下仍供养着他们。哪怕矿改之后,殿下的财路大为缩减,依然禁不住谈氏的奢靡之风。不只是谈家人,其他高官显贵,甚至他们的裙带之亲,都敢媚上欺下,飞扬跋扈。”
秦折阅反问:“你在指责我?”
萧珩低头:“卑职不敢。”
秦折阅从萧珩的脸上收回手指,长叹一声:“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即使是完好的柱子,与其他虫蛀之柱挨得久了,不知不觉也会被传染。这些年我是如何清醒地看着自己沦落,你不明白……漆O旧四陸三起散令
“你不会明白的,你只会一味地怨恨我,远离我。”她坐直身躯,从秦折阅变作了长公主,一指窗边琴台上的凤首箜篌,“既以下人自居,那便去做悦主之事,去为我弹奏箜篌。”
萧珩向后膝行两步,直挺挺跪着,说:“卑职不会弹箜篌。”
长公主微微冷笑:“那架凤首箜篌乃是外族乐器,流行于南蛮之地,由广西瑶族土司进贡而来,你如何不会弹?再说,你父亲没教过你?”
萧珩猛地抬头看她,目光森冷尖锐,如檐下冻结的一排排冰锥。
长公主与他悍然对视,少女时代在战场上踩踏过的血与火,又烧回她的眼中。
两人如猛兽般对峙片刻,萧珩霍然起身,走到窗边,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匕首,一刀割断了凤首箜篌的琴弦。
长公主发出一声马与蛇混合般的嘶叫:“你敢——你敢毁了它!那是你父亲的遗物!”
“我敢毁了我自己。”萧珩将匕尖抵着咽喉,冷冷看她,“你再羞辱我试试看?”
他从未用自身性命威胁过别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只有自己会怜惜。但此时此刻,他想用这身血肉筋骨,来给赋予它的人狠厉一击。
他赢了。长公主向后缩了缩,连带气势也无形地萎靡下去,又变回了被富丽堂皇拥着的秦折阅。
她临阵退兵,棋输一着,只能假装无事发生,转移话题:“这串灵香草挂珠,我戴了二十六年,香味丧尽。新的明日便能制好,届时你替我去一趟太医院合香坊,找叶阳侍医取吧。”
萧珩纹丝不动地盯着她,最终收了匕首,也若无其事地答:“卑职领命。”
他转身离开主殿,出了长公主府的大门,纵身上马,直奔自己的宅邸。
在淮清桥旁,他买了一座三进宅院,毗邻贡院与洞神宫,是京城闹中取静的好地段,离皇城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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