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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不多,大多是些面生的亲戚,脸上都挂着一样的沉郁,说话声压得极低,混着雨声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淋湿的蚊子在耳边飞。她那时才两岁多,穿着不合身的黑裙子,领口磨得脖子发痒。被哥哥牵着走到墓前时,脚下的泥地软乎乎的,差点让她摔一跤。然后她就看见了爸爸。那个平日里总爱皱着眉的男人,此刻像块被抽走了骨头的布,趴在冰凉的墓碑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动。他没有哭出声,可那股子憋在喉咙里的哽咽,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里发紧,像有只手攥着她的小小心脏,闷得喘不过气。雨水顺着爸爸的头发往下淌,混着不知是泪还是水的东西,在墓碑前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墓碑上的照片是妈妈的,林北一踮起脚看了一眼,只记得那是个笑得很轻的女人,眼睛弯成了月牙,可照片被雨水打湿,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了。哥哥忽然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雨水,哑着嗓子说:“北一,跟妈妈说再见。”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雨太大了,大到她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裹在一片冰凉的昏沉里,而妈妈,就这么被埋在了这片湿冷的泥土下,再也不会笑着叫她的名字了。直到很多年后,她依然能清晰记起那天的雨——凉的,重的,带着一股化不开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噩梦。从那天起,家里的光像是被谁用黑布彻底蒙住了。再没了妈妈的温声细语,爸爸的慈眉善目。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阳光费力地挤进来,也只剩几缕惨淡的白,落在褪色的沙发套上,更显得屋子死气沉沉。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着后来越来越浓的酒精气,像一张湿冷的网,把整个家都罩得密不透风。爸爸脸上的皱眉变成了永恒的褶皱,只是那褶皱里不再藏着往日的沉默,而是燃着随时会炸开的火。他开始频繁地往家里搬酒瓶,空瓶子在墙角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塔。酒气熏得人头晕,可更让人发怵的是他酒后的眼睛——通红,浑浊,像淬了毒的刀子,扫过哪里,哪里就结一层冰。第一次动手是在一个傍晚。林北一垫着她孩童的脚在擦拭桌子时,不小心打翻了他放在桌角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地上晕开,她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她被打得摔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看见爸爸涨红的脸在眼前晃,嘴里骂着些她听不懂的浑话,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哥哥林北辰扑过来挡在她身前,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脚,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只把她往身后推。那天晚上,兄妹俩缩在衣柜里,哥哥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却还攥着她的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别怕,有哥在。”可这样的“别怕”太单薄了。往后的日子里,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他会因为菜咸了摔盘子,因为林北一写作业慢了揪她的头发,因为林北辰没及时给他递酒瓶子就一脚踹过去。家里的东西换了一批又一批,碗碟的碎片总在墙角藏着,林北一的胳膊上、腿上,旧伤叠着新伤,青的紫的像开败的花。她学会了在爸爸脚步声靠近时立刻屏住呼吸,学会了在他摔东西时迅速躲到桌子底下,学会了把眼泪憋回去——哭出声只会招来更重的打。哥哥比她大几岁,总是想办法护着她,可他自己身上的伤从来没好过,有时候半夜里,林北一能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压抑的咳嗽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日子像在泥沼里爬行。阳光成了奢侈品,笑声更是绝响。林北一常常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从亮到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可窗外的麻雀飞来了又飞走,墙脚的酒瓶越堆越高,那片沉闷晦暗,像生了根的藤蔓,紧紧缠裹着这个家,也缠裹着她和□□渐沉默的童年。后来她才一点点拼凑出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像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拾起碎裂的玻璃,每一片都割得手心生疼。原来爸爸眼底那团化不开的怨毒,从来都不是冲着旁人。他摔碎碗碟时吼出的“丧门星”,醉酒后揪着她头发骂的“害人精”,全都是冲着她来的。他恨她,恨她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生命,仿佛是她亲手把那个女人从楼上推了下去,是她用一声啼哭换走了妻子的呼吸。而妈妈呢?林北一无数次在夜里睁着眼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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