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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老师,这些她从没有放在过心上的。她虽然年轻,却并不看重身外浮名,她的经历,使她不会幻想华而不实的事物。
轮船远航,孤帆远影,码头迎来日暮。
*
日光晴好的下午,她喜欢走进咖啡厅坐在窗边,要一杯清咖啡赶走困倦,伴着唱片机播放的曲调,阅读今天的报纸,享受片刻放松。打开皮面记事本,用自来水笔勾掉已经完成的条目,顺便大致列出接下来一段周期内的计划。
她常去的咖啡厅是郁蓁路上这一间,一成不变坐在西南靠窗的位置,这里是她和盛堂第一次约见的地方,当时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一晃三年,她当真是个念旧的人。
这里离中西女校不远,周五放学时分,她时常透过坐地窗看见女校培养的名媛们从桐□□上经过,青春靓丽的面孔,优雅地坐进街对面的餐馆,点一些菜肴,与朋友谈笑,度过周末前的愉悦傍晚。家境优渥的淑女永远不会知道这条街以外的苦难,她们看上去无忧无虑,偶尔有些小烦恼,也都在言谈间烟消云散。
她亦是在这间咖啡厅获知书寅与宁风的婚讯。
结婚启示登报,“周书寅先生,洛宁风小姐,二人自由恋爱,于今日喜结连理,谨此敬告。”
宁风从中西女校卒业,进入家族香薰公司,书寅继续教书,这份工原本只是当初混日子方便与家里交差的,未料现如今找到乐趣,竟打算长久做下去。宁风吃醋,担心他花花公子死性难改,每日与女学生接触会移情别恋,迫得书寅连夜拟婚讯递交报社,出高价版面费,次日刊登。
有了这则小插曲,便不难理解婚讯见报后,他征用家中佣人,购空超市里包装鲜亮的进口糖果沿街发放,只为将喜讯散布。他做事是极喜欢讲派头的。
遂晚坐在咖啡厅里也收获到佣人专程推门进来派发的喜糖,剥开彩虹色玻璃纸,糖果入口,清甜芳香。广州今日又诞生一对甜蜜新人,她在心里默默送上祝福。
手边的清咖啡苦调不减,很快冲淡糖果融化的甜腻,入腹却令她心安。回旋在咖啡厅的乐曲早已从晦涩深沉的古典钢琴曲逐步换成更受大众喜爱的rex舞曲,室内的光线也不再是当初幽谧私人的调调。其实她无须守旧,一切都在跟随社会进步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执念往往是徒劳。
“waiter,”她唤侍应生,“请给我一块奶油蛋糕。”
她却忽然想念曾经的香甜味。
很快一名女侍应端着托盘将蛋糕切块送上,香橙味扑鼻,随意拿来的居然是她喜爱的香橙蛋糕。三角切块截面可见诱人的橙粒果酱夹心,裱花镶边,丰厚奶油间装饰干橙片和朱古力卷。顿时令她心情大好。
她从手袋里摸取银毫券当做小费,余光依稀瞧见身侧的女侍应腰际制服裙裹着白衫一丝不苟,腰很窄,身量不高,尚为细路女。
她多取了一些银毫券,正要递给她,一壁温声说:“谢谢,一些给你,一些给做蛋糕的糕点师,蛋糕我很喜欢。”
抬眸的一刹觉得女仔十分面善,眉目说不出的熟稔,视线移不开,多看了她有时。
女仔双手接了小费,喜悦暂时被双眸间雾蒙蒙的探究之意取代,“多谢小姐。”说完她同样凝望着她。
几乎在同一瞬,她们彼此意识到和眼前人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本能地脱口:
“淑贞?”
“阿姊?”
又都带着不确定,生怕这巧合又过分幸运的团聚是一场幻梦。
直到听见对方发声,仿若契合某种暗语,终于笃信因缘际会的奇妙。淑贞热泪盈眶。
眼前的少女满脸稚嫩,脸颊的婴肥还没有完全消去,身形却是消瘦的,两根清汤挂面似的辫子垂在看不出隆起的胸前,正式又拘谨的黑白制服套在她身上,裙摆长及脚踝,有一种偷穿姊姊制服、顶替做工的违和感。
而长望她被泪水润洗清亮的乌眸,其间有生活和命运碾过留下的纷乱辙痕,超越年龄的苍茫,使她融于单调的黑白二色,看上去又很胜任这份工作。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
遂晚心间刺痛,宛若对着一面镜子,照出曾经的自己。
“怎么来这里做工?你是未成年,不可以做童工,你知道吗?”她拉起淑贞的小手,不算粗糙,白白净净,把她拉近到自己身前,抬手一寸寸抚摸她的鬓角和脸颊,仔细睇清楚她面容。
她到底还是比分别那时候长大了些,三年,从一个怯懦爱哭的女仔,一晃眼长成亭亭少女。
暌违之二过尽千帆,造化弄人。……
淑贞悄悄睇周遭情形,午时咖啡厅顾客寥寥,除了遂晚,远隔几桌背向她们坐着一个低头看报的中年男人。
玻璃展柜已被琳琅满目蛋糕填满,因此糕点师百无聊赖,在玻璃工坊里靠坐着小憩。咖啡厅里只有她一个值班。
她这才坦然接受和阿姊亲昵,凑到遂晚耳边细声说:“我应聘的时候跟老板讲已经成年,这里薪水高嘛,作业又体面。”
遂晚狐疑:“你的身份纸呢?冇身份纸,咖啡厅老板居然肯聘用你?”可见虽体面,却也不是完全合规的经营。老板一定有克扣她薪水,商人无利不谋取,欺她年幼无知罢了。
淑贞说了一句:“有贵人帮我办理了身份纸,证明我从出生就是合法的广州居民。”
遂晚没空追究她口中的“贵人”是谁,大抵肯发给她身份纸的都算作“贵人”,哪怕是政府里专司登记的抄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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