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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坐在办公桌前,嘴巴一张一合,将病历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变成外行人能听懂的话。李理讨厌这隐秘而不走心的傲慢。
李理想起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机器前时,机器发出的滴滴响声。她被无所适从的不安与恐惧包裹,那是段难堪的记忆。
但没有什么比结果更令她痛苦。
“我再也,不能滑冰了。”李理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左手抓住右臂石膏,几乎要将它捏碎。一天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她对自己的审判。
小椿跳下床,若无其事地扒拉着猫砂盆,猫听不懂人在讲什么。
她想起一切的开端。
李理第一次滑冰时才七岁。商场里负一层的小冰场,人很多,像下饺子一样。李女士把冰鞋套在她脚上,鞋带系得歪七扭八。
李理扶着比她还高的挡板,颤颤巍巍走在冰面上。有人从她身旁挤过,惊吓中她松了手,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稳稳立在冰面上。
她摸索着冰面的规则,冰面似乎也乐于接纳她,她自娱自乐,很快便将所有事情抛在脑后。
也就是那时,她察觉到有道视线总盯着她的后脑勺。她回过头,那是个漂亮的大姐姐,穿蓝色外套,鞋是白鞋,冰刀却是镀金般闪亮。
“小朋友,你想试试在冰上转起来吗?”大姐姐用狐狸般狡黠的目光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李理那时压根不懂什么刀齿刀刃,大姐姐没讲这些枯燥名词,只是教她如何滑出一个葫芦步。
没过多久,她们停在冰场一角,大姐姐扶住她的肩膀,轻轻用力,她便转了起来。
四周一切变成万花筒中流转的鲜艳色块,风从李理鼻尖飞驰而过,她睁大眼睛,高举手臂。她一点儿都不晕,只是尽情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她是八音盒上的旋转人偶,乐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天鹅湖。
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她不受控地向前扑去。但一只有力的手拎住她高举的手臂,像拽一只小鸡仔,帮她稳住重心。她歪歪扭扭地停下,抬起头,对上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睛。
“你真的很有天赋,要不要试试学滑冰?”大姐姐伸出手,“我叫白鹤,我可以教你滑冰。”
李理被白鹤连蒙带拐地骗上冰面,这一滑,就是十一年。
如果这就是她的终点,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亲自同白鹤道个别。
胃一抽一抽地痛,李理翻了个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她播下电话,情绪翻涌,对面像是在等她一般,没过几秒就接通了。
她攥住枕巾闭上眼,吸一口空气,胸腔内的灼烧感更强烈了。她开口说话,早已演练过多次的一句话变得支离破碎:“白鹤姐,妈妈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嗯。”教练压着嗓子,轻声回应。
短短一个字,便让李理情绪决堤,难以呼吸。嗓子突然很干,她用握着电话的左手捶着胸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
李理听见白鹤断断续续的呼吸,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对方那头突兀传来几句严厉训斥,她认出了这道声音,是俱乐部的另一个教练。但这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电话那头便沉寂下来,大约是白鹤捂住了收音口。
现如今,连再听到这样的斥责都变成了奢望。如果有镜子,李理会发现自己此刻哭得很难看。
又是一阵沉默,白鹤再次开口时,四周的嘈杂声都消失了:“李理,你已经拿到奥运冠军了,这是每个花滑运动员都在追求的终极梦想。”
“李理,你知道吗,你是奥运冠军,你已经是最伟大的花滑选手了。”白鹤又重复了一遍。
但我是一个再也没有未来的奥运冠军。李理看着灯罩,杰瑞和汤姆变成两团模糊重影。
白鹤似是在斟酌词句,努力寻找能安慰李理的话:“人生还很长,你还有很多可能。”
“你会考一个不错的大学,读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白鹤顿了顿,不确定地补上一句,“或许还会遇见一个爱你的人。”
“李理……”白鹤几乎是在哀求,“说句话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李理见过白鹤云淡风轻的笑,见过白鹤怒发冲冠的气,见过白鹤恨铁不成钢的急,唯独没见过白鹤无言的哭泣。
“今天是四月一日,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晚点去你家看看你,好吗?”
李理听见沉闷的捶打声,一声一声砸进她心底,她熟悉这声音,她和黎涵都会捶打冰面发泄。
“好吗?”
白鹤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过去的一切遥不可及。李理想起黎涵说过的,她从没放在心上的那些话。
李理爬下床,在猫砂盆边蹲下。她捉住小椿,用指腹抚摸着小猫光滑的皮毛。
“白鹤姐。”她终于开口,“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永远也无法把自己拼起来,也永远不会再参加任何一次世锦赛。但她已经是大人了,大人意味着许多责任。
“李理,李理”白鹤一遍又一遍念她的名字,“大人也可以不坚强。大人也会难过。”
“别哭,白鹤姐。”李理将脸埋在小猫身上,小猫舔舔她,“你说得对,人生还很长,我还有很多可能。”
只是滑冰,会变成一本永远未完待续的书。
如梦初醒。
咚咚咚。
家里只她一个。李理叽着拖鞋开门。天色渐晚,楼梯间光线昏暗。
“李理,生日快乐!”黎涵捧着蛋糕盒,一声祝贺,声控灯被唤醒,世界重回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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