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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叶捏着他的青袍衣角,浑身湿漉漉的,眼睛扑闪:“公子为何躲避?”
水边铜盆黄钱燃尽,江面水幽,唯有那盏灯笼投下的柔光,摇曳起层叠波光,亭中芙蓉花随风沙沙摇晃,宁池意垂着眼,语调不疾不徐,琅琅若玉山春水:“《孟子离娄上》有载,男子不可直视女子身体。”
黑发水珠滴落,奚叶轻轻笑起来,还真是品行如玉的端方君子啊。
她支着头,看檐角那枝芙蓉花,轻声问道:“宁小公子,做施恩者是不是很爽啊?”
宁池意听了这句话,面色陡然凝滞一瞬,声音缓涩:“你怎么会知道蕴枝的事情?”
今夜发生之事太过突然,但此时细细想来,一切都充满了巧合。曲江庭后山荒废许久,少有人至,怎么偏巧在自己兴起祭奠之际,会突然出现一个女子。且这出场的方式,还那般应和他掩埋心底多年的旧事。
边蕴枝,十年前在上京与他齐名的神童,七步成诗,三炷香内就能写就一篇洋洋洒洒策论。
时人还曾经揣测过等他们俩下场,谁会是当年蟾宫折桂的状元郎。
可惜当年曲江庭宴饮之夜,边蕴枝不幸跌落水中,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名噪一时的上京神童就这样埋没在岁月长河中。
年华一天天流逝,上京新奇的事情那么多,才华出众的人也数不胜数,谁还会记得一个七品文官家的边蕴枝。
明珠再灼灼,死了没入尘土间,世人不会分出半点心神关注。
边府家中贫困,宅院也仅有两间,边蕴枝的父亲清贫守正,不欲与官场同流合污,全家便只能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
曾经有次宴席,京中一个王爷请了他和边蕴枝赴宴,令他们做出一首限韵的颂诗,赏赐为十锭金子。
这个王爷在京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宁池意本想随手做篇讥讽诗作,想那目不识丁的王爷也不会识得,身旁的边蕴枝却握着笔迟迟没有落下,最后称病告退。
宁池意不解地追出去。
边蕴枝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孩童,已经一脸老成,严肃地同他说:“笔墨如金,不该为这样的事所误。”
当年只有八岁的宁池意深受震撼,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小伙伴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商女亡国之恨。
后来宁池意再也没去过那些聒噪的宴会。他学着边蕴枝,老老实实地研读经书,抛弃了一贯以来浮华奢靡的文风,勤学苦练,夙兴夜寐。终于他下定决心参加科考,初次下场中解元,随后会试夺得会元,殿试一举被陛下点为状元,三元及第,令无数读书人艳羡无比。
但那时候,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听着周围同科不断的恭贺声,他只想到边蕴枝那双透过人群严肃看着自己的眼睛。
宁池意心脏紧缩。他已经很少会想起少时这个玩伴,但一旦想起,便是席卷肺腑之哀痛。
当年曲江庭宴席,他与边蕴枝一同攀上假山游玩,山石不稳,他一脚踩空,是边蕴枝拉住了他。
那时边蕴枝便如今日方才宁池意想做而未成那般,借着惯性将他甩在岸上,边蕴枝自己却坠落进满塘冷水中,再也没有醒来。
宁池意双目通红,看着未烧完的祭文被风吹起,飘飘扬扬落入吞没了那个沉稳少年的曲江中。
身后被他救起的女子语调温柔:“或许我是水中积年鬼怪,不忍公子多年心结难解,特来宽慰。”
鬼怪。
宁池意抬手拂去眼角泪珠,有几分哑然失笑。
这样的说辞,是拿他当三岁小孩对待吗?
他背对着奚叶,神情肃重:“你从何处知晓蕴枝的往事?”
边蕴枝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帝王担心破坏曲江祥瑞之兆,很是不悦,将后山全封了起来,甚至不许边蕴枝的父母将他的尸体埋在祖坟,无论当时的宁池意如何哭求,边蕴枝还是被葬在了无名坟冢。
对他有救命之恩、教化引导之礼的朋友,就这样被草草掩埋了。
奚叶笑了一下。
当年乱葬岗冤魂无数,很多人都喜欢哭诉自己死前受到的不平遭遇,萦萦杂杂,不堪其扰。但那时有个小孩很奇怪,他总是坐在坡前沐浴在夕阳下,哪怕被日光久久照射,魂魄越来越稀薄,他也不在意。
奚叶被穗穗拉着走到这个孩童面前时,他的眼眶看过来,语气板直有礼貌:“我听说你想做一件事。”
这件事是什么,奚叶并不意外会被他知道。毕竟这个小小的少年聪慧而又灵敏,还很善于观察,结交穗穗以来,他总是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看着,不声不响间就掌握了一切。
她看着面前这个完全不符合真实年纪表现的孩童,也有点好奇:“所以呢?”
小小的骨架站起来朝她恭敬一礼:“若你当真能做成,请帮我带句话给一个人。”
水面微光吹荡,奚叶弯了弯嘴角:“宁小公子多年以来一定被这件事折磨过甚。”
她看着背对着自己满身湿透身姿雅致的宁池意,语调慢慢:“但他想对你说,他不怪你。”
夕阳光线下,那个小小的孩童语调板正:“人间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我不怪他。”
奚叶微微一笑。
谁能舍得怪这样好的宁小公子呢。
恰巧此时小厮喘着粗气奔回来,手里高举起裹成一团的衣裙兴高采烈道:“公子,我回来了。”
奔波劳累,小厮扶住膝盖喘了口气,才有力气抬头看,这一看神情就有些不解:“公子,那位姑娘呢?”
宁池意猛然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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