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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牲口!驴日下的!把我儿还回来!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冯月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梦,梦里朦朦胧胧听到了妈的声音,妈又在骂人,幼年时候妈就总在骂人。
要不是骂把水泼到家门口的邻居婶子,要不是骂哥又惹了什么祸,是不是放炮把秸秆点着了。总归不会是骂她,妈从来不骂她,就算有时候她真犯了错,顶多戳戳她的脑门儿。
冯月出慢慢睁开眼,是熟悉的西屋顶棚,去年过年哥回来他们一起糊的,特意买的洁白的棚纸,只不过平日做饭烟熏的,早就发了黄。
外面又在刮大黄风,窗户在呼啦啦地响。左肩膀好像被压到了有点麻,冯月出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妈在哭。好奇怪,两耳之间是一片空荡荡的白,她的脑子好像在天上飞,四肢却被抛弃了。
妈哭的声音越来越近,脑子被“哐当”一下扔了下去,冯月出猛地一下子坐起来,伤痛开始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是的,哥死了。
杜辉死了,她的男人死了。
“妈,妈!”
冯月出跑去东屋,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也是干活时穿的破烂的。
冯秀容正坐在地上哭,她恶狠狠的抓着一个男人的裤脚,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毒蛇,她的脸,她的脸一直是那种颜色,黄褐色的,土地的颜色,纵横的皱纹像一副狰狞的面具,翕动着的粗大鼻孔,一连串的腌臜话。
冯月出只觉得心疼,好疼,但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该她撑起来这个家了,或者说她早就该是个大人了,只不过一直都有人替她挡在前头。
“妈,妈,我在呢,我永远都在……”
冯月出扑过去搂住冯秀容的肩膀,冯秀容停顿了一下,她正张着大嘴,嘴角是溅起来的白沫。
“呜呜——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她终于哭出来,巨大的泪珠子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一条河,从挂着黄土的脸上冲刷出来一条道儿,夹杂着她的苦楚,这么多年的苦楚,源源不断的苦楚。
冯月出把冯秀容搂进怀里,她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忽然变宽了。冯秀容拽着的裤脚终于被松开,那人把腿收走,冯月出觉得抱歉,她顺着那腿抬起头,正对上那样一张脸。
她理解妈了。
宋行简就站在那里,他很年轻。
个子那么高,腿那么长,昏暗的灯泡下,他的脸白得像是玉石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挺直的鼻骨,刀削一样的下颌,眉眼清隽,纤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英气又冷峻。
他就站在那里,冷漠的、疏离的。
和这贫穷的地方,破败的屋子,悲痛的家属,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一定是没苦过的,冯月出这样想,最起码不会是她和妈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也不会是哥那种再拼命也提不了干的苦。
他应该也不是个坏人,他的眼间也能看出哀痛,但他一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
他的怜悯是高高在上的,是冷淡的,是置身事外的。
“嫂子,这些是我们的心意,你收着……”
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凑过来递上来两个信封,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宋行简身前,似乎是不想让他再面对农妇不可理喻的纠缠。
两个牛皮纸信封,其中一个落款盖着鲜红的公章,另一个不规整,但是很厚。
“嫂子,这是……这是部队给的抚恤金,这个是兄弟们凑的,有钱还有一些粮票,大部分都是行简给的……还有这个存折,每月定时会有家属抚恤金……”
那人的手很粗糙,一张黑红的脸,眼泡含了热泪,军装袖口是被磨烂的毛边,说话时带着口音,一些字咬不清读音,但这种朴实更让人觉得亲近,冯月出接过来,起身郑重地道谢。
日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要像哥一样把家顶起来,冯月出这样想着,但眼泪珠子还是哗哗的往下掉。
傍晚回来时她见到红绸包裹着的骨灰盒便昏了过去,再睁眼,就是现在了。
“不要!我们不要!你们把我儿子还回来!我的儿啊!”
刚冷静下来的冯秀容猛地又站起身,扑着夺过那信封扯开向空中扔去,纸币混着粮票四散着落到地上。
冯月出再次抱住冯秀容,像安抚婴儿那样安抚着母亲。
宋行简弯腰把钱拾起来,再次分成两沓放到柜子上。
很小的屋子,暗得不能再暗的灯泡,低声的啜泣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一出排练的人间戏剧。
“你,都是你们害的!为什么非让我儿子去!是不是你们逼得!我,你要替我儿子把月出娶了!不然他在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冯秀容像恶鬼一样环视一圈,狠狠拽住了最前方宋行简的领口,他的扣子永远系得工整,包括风纪扣。
“哎别,您别激动……您的哀痛我们能理解……以后我们都是您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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